柏林东南郊,奥得河畔的一片废弃工业区。
古德里安从卡车上下来时,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松散地捆着——与其说是捆绑,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性的约束。两个穿着工人装但腰间别着手枪的赤卫队员跟在他身后,他们的态度不粗暴,但也没有丝毫放松警惕。
这是他被捕后的第七天。
前三天是在隔离拘留室度过的,无人审问,只有每天三顿简单的食物和定时的放风。
第四天,一个自称“政治委员”的人来与他谈了一次话,语气严厉,痛斥他为“资本家的孝子贤孙”。
但也就是这一天,事情发生了奇特的转折——
他被允许与妻子玛格丽特和两个儿子短暂团聚。
而今天,他被带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片由旧仓库和厂房改造而成的建筑群,周围有高高的铁丝网,入口处有哨兵站岗。
但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传统监狱的那种阴森感。
厂区内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烟囱冒着烟,工人们推着满载物资的小车在厂房间穿行,一切都像……
一个正常运转的工厂。
“古德里安上尉,”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古德里安转过身,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向他走来。
那人穿着沾有机油污渍的工装,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
他的举止不像军人,也不像狱卒,倒像个工程师或技术员。
“我是弗里茨·韦伯,这里的生产负责人,”男人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同时示意赤卫队员解开古德里安手上的绳子,“从今天起,你将在这里参加劳动,直到组织对你的问题做出最终决定。”
古德里活动了一下手腕,警惕地看着韦伯:“劳动?”
“什么劳动?”
“你会知道的,”韦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做了个手势,“跟我来。”
他们穿过厂区。
古德里安注意到,这里的所有工人都穿着类似的工装,大多数人专注地工作着,几乎没有人特意抬头看他这个新来者。
厂房的墙上刷着标语:
“优质钢板,为了革命的装甲!”
“每一颗螺丝,都是射向资本家的子弹!”
气氛既严肃又充满一种……
奇异的活力。
他们走进一栋最大的厂房。
刚踏入大门,古德里安就愣住了。
厂房内部宽敞而高大,天花板上悬挂着移动式起重机,地面上排列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的机床和设备。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润滑油和煤烟混合的气味,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
最让他震惊的是那些正在加工的材料——
厚达30至50毫米的轧制钢板,以及各种形状奇特的钢制构件。
作为一个对装甲作战有着深刻研究的职业军官,古德里安一眼就看出,这些钢板和零件的规格和设计,完全超出了当前世界各国坦克的标准。
“这是……”
他喃喃自语。
韦伯注意到了他的反应:“认出来了,对吗?古德里安上尉,我知道你对这些很感兴趣,知道你对坦克发展有自己的见解。”
古德里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一台正在加工的零件牢牢吸引。
那是一块弯曲的装甲板,弧度经过精确计算,显然是用于坦克炮塔的侧面防护。
但它的厚度和倾斜角度设计得非常巧妙,以古德里安的专业知识判断,这种设计能够在最小重量的前提下提供最大的防护效果。
“这设计是谁做的?”
他忍不住问道。
韦伯微微一笑:“一个同志的理论设计,结合了工人们的实践经验。”
“具体的名字我也不清楚。”
他顿了顿,“你的工作是协助质检组,检查这些钢板和零件的质量。”
“你懂材料学,懂机械制图,这些知识应该有用。”
接下来的几天,古德里安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厂区内的集体宿舍洗漱——宿舍是旧仓库改造的,条件简陋但整洁,八个人一间。
六点半在食堂吃早餐:
黑面包、燕麦粥、一点人造黄油。
七点准时上工,工作到中午十二点,午餐休息一小时,然后工作到下午六点。
晚饭后有一小时“政治学习”时间,通常是由一位政治委员朗读报纸文章,或者工人们讨论生产中的问题。
工作本身对古德里安来说并不困难。
质检组有六个人,除了他,其他五人都是普通工人出身,但都在夜校学习过基础的技术知识。
他们的组长是个叫汉斯的老钳工,五十多岁,双手布满老茧,但对测量仪器的使用精准得令人惊叹。
“这块钢板的硬度不均匀,”古德里安在工作第三天指着一块刚送来的装甲板说,“左边缘的洛氏硬度比右边缘低了三个单位。”
“如果用在坦克正面,被炮弹击中时可能会局部碎裂。”
汉斯走过来,用硬度计重新测量,点点头:“你说得对。”
“记下来,这批钢板退回热处理车间重新处理。”
他在记录本上做了标记,然后看了看古德里安,“上尉,你对材料很了解。”
“在军事学院学过,”古德里安简短地回答。
“不只是学过,”汉斯若有所思地说,“你刚才的判断很快,很专业。”
“普通军官不会这么懂材料。”
古德里安没有接话。
他继续检查下一块钢板,用卡尺测量厚度,用水平仪检查平整度,在记录表上填写数据。
工作单调而重复,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厌烦。
这些钢板和零件在他眼中不是冰冷的产品,而是某种更大整体的一部分——那些他梦想中的、能够改变战争形态的钢铁巨兽的组成部分。
第一周周末,古德里安迎来了第一次探视。
当他在会见室看到玛格丽特和两个儿子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妻子看起来比他记忆中消瘦了一些,但精神状态不错,衣着整洁。
两个儿子——海因茨和库尔特——扑上来抱住他,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喜悦。
“爸爸!”
七岁的海因茨大声说,“我们住在一个有花园的房子里!”
“还有别的孩子一起玩!”
五岁的库尔特补充道:“妈妈在教别的阿姨们识字,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我们家学习。”
古德里安看向玛格丽特,眼中满是疑问。
玛格丽特握住他的手,轻声解释道:“埃里希,他们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工人社区里。”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邻居们都很友好。”
“社区开办了扫盲班,因为我受过教育,就让我帮忙教学。”
“每周有固定的食物配给,比我们之前在柏林时还要充足一些。”
“他们……没有为难你们?”
古德里安艰难地问。
“没有,”玛格丽特摇摇头,眼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相反,他们很……尊重。”
“社区委员会的人每周会来询问我们的需求,孩子们被安排进社区学校,我还被选为妇女委员会的成员。”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埃里希,这里的工人们……”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不是暴徒,不是破坏者。”
“他们在认真地建设,认真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