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额完成任务的“劳动英雄”,提出技术改进建议的“创新能手”,帮助新工人的“先进师傅”。
厂房门口,一个木制公告板上用粉笔写着今天的生产会议记录:
讨论如何将机床保养时间减少15%。
“工厂实行工人委员会管理,”陪同参观的工厂党委书记介绍道,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前额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伏尔加河口音,“每个车间选举代表组成车间委员会,再由车间委员会选举代表组成全厂委员会。”
“重大生产计划、工资分配、劳动纪律,都由委员会讨论决定。”
他们走进一个机床车间。
巨大的空间里排列着几十台各式机床,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润滑油的气味。
工人们在机器前专注地操作,有些人显然还很年轻,脸上带着稚气,但手上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
林注意到车间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旁边写着一些数字和公式。一个老工人正指着黑板向几个年轻工人讲解什么。
“那是技术学习角,”党委书记自豪地介绍,“工人们自己组织技术培训,老工人带新工人,识字工人教文盲工人。”
“厂里还开办了夜校,教授机械原理、数学基础和政治常识。”
皮克仔细观看着车间的运作,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工人的工资如何确定?”
“工作时间多长?”
“工伤如何处理?”
党委书记一一回答:“工资根据技术等级和工作量确定,最低工资保证基本生活,超额完成部分有奖金。”
“目前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但紧急订单时需要加班,加班工资是平时的1.5倍。”
“工厂设有医务室,轻伤就地处理,重伤送市立医院,治疗费用由工厂承担。”
“比柏林大多数工厂的条件要好,”瓦尔特低声对林说道,“至少在这里,工人受伤后不会被直接开除。”
参观过程中,林特意观察了工人们的精神状态。
他们显然很疲惫——长期的食物短缺和过度工作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柏林工人那种深切的绝望和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某种……目标感的复杂情绪。
在一个铣床前,林停下来与操作工人交谈。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双手布满老茧,脸上有油污的痕迹。
“同志,您在这工厂工作多久了?”
林用俄语问道。
工人惊讶地抬起头,显然没想到外国来的同志会说俄语:“三年了,革命前就在这里。”
“现在的工作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工人想了想,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以前,工头动不动就打骂,工资经常被克扣,受伤了就被赶出去。”
“现在……”
他顿了顿,“现在累还是累,但至少我们知道为什么累。”
“委员会每周公布生产计划,告诉我们这些机床要运往哪里——有些去乌拉尔的矿山,有些去乌克兰的集体农庄。”
“我们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工作。”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记着工厂产品的流向:“你看,我们的机器在全国各地工作。”
“这种感觉……不一样。”
离开车间时,林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
物质条件的改善固然重要,但那种“意义感”的建立,也许是革命带来的更深层的变化。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工厂的食堂。
那是一栋独立的砖房,里面摆着简陋的长桌长椅。
虽然还没到用餐时间,但已经有工人在排队领取午餐——黑面包、土豆汤、一点腌菜。
食物的分量不多,但每个人都安静地排队,没有争抢。
“工人的粮食配比比普通市民高20%,”党委书记解释道,“重体力劳动者还有额外的油脂和糖配额。我们知道,没有工人,就没有生产。”
结束工厂参观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莫斯科冬日的白昼短暂,才下午四点,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晚霞的暗红色。
车队驶回市中心,街道两侧的煤气灯陆续点亮,在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回程途中,车厢里异常安静。
每个人都在消化下午的所见所闻。
安娜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掠过的莫斯科街景,轻声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林问道。
“我以为会看到……”
“更多的激情,更多的‘革命气息’,”安娜斟酌着词语,“但实际上,我看到的更多是疲惫,是艰苦,是日复一日的劳动。”
“红旗和标语之下,是人们努力活下去、努力建设新生活的平凡景象。”
格特鲁德从笔记本上抬起头:“但这也许才是革命的真实面貌。”
“不是永无止境的狂欢,而是在废墟上的艰难重建。”
莉泽洛特一直沉默着。
突然,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在想……如果德国也能这样,如果德国的工人也能有这样的工厂,这样的管理方式……”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车辆驶过大都会饭店门口时,索科洛夫上尉转过头:“同志们,今天的参观到此结束。”
“晚上七点,外交人民委员契切林同志将在饭店餐厅设宴欢迎代表团。”
“请准时参加。”
回到房间,林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的莫斯科。
城市的灯火稀疏地亮起,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红星已经点亮,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坚定地闪耀着。
下午的参观像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回放:
红场上操练的士兵,工厂里疲惫但专注的工人,食堂里安静排队领取食物的身影,墙上那些标记着产品流向的地图……
这里并非是一个乌托邦。
这里有饥饿,有疲惫,有物质极度匮乏的窘迫,有从旧时代继承下来的所有困难和问题。
但与此同时,这里有某种新的东西在生长——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逻辑的生产关系,一种赋予劳动以意义的新叙事,一种在艰难中依然向前的坚韧意志。
林想起列宁办公室里的那些书籍,想起导师那双锐利而疲惫的眼睛,想起他说“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有了你”。
窗外的莫斯科在冬夜中静静呼吸。
这座古老的城市,这个新生的政权,这个正在探索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道路的国家,此刻正以它的全部粗糙与真实,展现在来自德国的革命者面前。
夜色渐深,莫斯科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像这个艰难时代里不灭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