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启蒙义注》,当初是为了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写的。
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和沈砚之博弈时留下的刀痕。
如今书传出去了,火种撒下去了,至于怎么烧,那是后来人的事。
那个叫林昭然的祭酒,已经死了。
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连茶叶都要算计着喝的村妇。
门外的年轻人还在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先生,如今朝廷要收回私学授业的资格,又要回到以前那样了!您不出山,这天下读书人怎么办?寒门子弟怎么办?”
程知微的手紧紧抓着门闩,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木纹里,留下几道新鲜的浅痕。
他以前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听到这种话,热血早就该冲上头顶了。
但他终究没动。
因为林昭然已经拿起了笔,在那张记账的纸背面,开始画那团墙上的霉斑。
墨汁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块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历史——浓淡不均,边缘毛糙,仿佛随时会从纸面漫溢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看来……先生是不在了。”年轻人叹了口气,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鞋底碾过碎石发出窸窣轻响,像是放下个什么东西,然后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余音被山雾吸得越来越薄,终于消尽。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那只还没修好的木桶在风里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单调、滞涩,像一根锈住的绞链在缓慢呻吟。
程知微这才拔开门闩,拉开了一条缝。
门槛上放着一个布包。
他拎进来,放在桌上解开。
里面是两双纳得细细密密的布鞋,鞋底有一层厚厚的千层底,针脚匀称得不像话;鞋面是洗得发软的靛蓝粗布,指尖抚过,能触到细密针脚在布面下凸起的微小弧度,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
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莫回头。
林昭然认得这针脚。
是柳明漪。
那个当年在秦淮河边卖绣品的姑娘,后来成了她们传递消息的暗线。
柳明漪的手被针扎过无数次,也被刑具夹过,但做出来的鞋子永远这么软和,鞋帮内衬的棉絮厚实温软,轻轻按压,便温柔地裹住指尖。
“她也不来了。”程知微看着那双鞋,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陶。
“嗯。”林昭然伸手摸了摸那双鞋,指尖在鞋面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还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体温与布料被体温烘出的微暖气息,“不来挺好。”
柳明漪最后一次传信是在半个月前,说她在那边小镇上开了个裁缝铺,生意不错,只是到了阴雨天指骨会痛。
这“莫回头”三个字,不是给那个年轻秀才的,是给她们自己的。
林昭然把鞋放在脚边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合适,鞋尖微微翘起,露出底下千层底被岁月磨出的温润包浆。
“在。”
“去把那个韩九叫来吧。”
程知微愣了一下:“这个时候?”
“嗯,告诉他,那个陶罐的烧法,不用改了。瑕疵就留着吧,那也是泥土的一部分。”
韩九是个老驿卒,也是个烧窑的匠人。
前些日子非要琢磨怎么把陶罐烧得跟官窑瓷器一样剔透,说是为了报答林先生当年的教字之恩。
林昭然当时没劝住,现在想通了。
这世上既然有了瓷器,自然也该容得下陶罐。
程知微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脚步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闷而踏实的“噗噗”声。
屋里只剩下林昭然一个人。
她拿起那杯冷透的茶,仰头喝尽。
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流下去,激得胃里一阵紧缩,舌尖却意外尝到一丝极淡的回甘,像雨后竹根渗出的清津。
窗外那团乌云终于散了一些,漏下一束光,刚好照在墙角那团霉斑上,光柱里浮尘翻飞,霉斑边缘的绒毛在强光下泛出幽微的绿意。
那年轻人有一点说错了。
朝廷收不回去了。
只要还有人因为那个陶罐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只要还有绣娘在鞋底藏着“莫回头”的字条,这扇门,开不开,都已经无所谓了。
风停了。
林昭然拿起笔,在那幅未完成的霉斑图旁边,写下了一行小字:
大音希声。
墨迹未干,她便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灶膛。
火舌卷上来,瞬间吞噬了那点痕迹,纸团蜷曲、焦黑,腾起一缕青烟,带着松木燃烧特有的微辛与暖香。
今天晚饭吃什么呢?
大概只能煮那几根带苦味的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