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瓦片松了几块,前几日夜雨,渗下的水渍在泥墙上晕开一团深褐色的霉斑,边缘泛着灰白绒毛,凑近时能闻到一股陈年土腥混着微酸的霉味。
林昭然盯着那团霉斑看了许久,觉得它像一张怎么都铺不平的旧地图,褶皱里还嵌着细小的尘粒,在斜射进窗的微光里浮游。
手里这杯粗茶凉透了,茶叶沫子沉在杯底,颜色发黑,杯壁沁出一层薄薄的凉意,指尖一碰便微微发麻;她凑近啜了一口,舌根立刻泛起浓重的涩苦,像含了半片晒干的柿皮。
她没喝完,起身推开了半扇窗。
山风裹着湿漉漉的雾气灌进来,带着青苔、腐叶与远山松脂的微腥气,把桌案上那叠还没晾干的宣纸吹得哗啦作响,纸页边缘卷曲,墨迹被潮气洇得微微发晕,散发出淡淡的松烟墨香与浆糊微甜的气味。
纸上不是策论,也不是奏疏,只是今日集市上米粮油盐的流水账。
“先生,柴劈好了。”
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木头断裂后的余韵——短促、沉钝,震得窗棂上积的浮灰簌簌落下;细碎的木屑在斜光里翻飞,像一小片骤然惊起的雪。
程知微赤着上身,把斧头往木墩子上一剁,斧刃咬进硬木的“咔”一声,清晰得刺耳。
他那双手以前是握紫毫笔批阅公文的,指节修长,如今掌心全是茧子,虎口处还蹭了一道黑灰,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棕褐色木屑,摸上去粗粝扎手。
林昭然看过去。
程知微没抬头,正弯腰把劈好的柴火码成整齐的方阵,每根柴截面朝外,断口平整如刀切,指尖拂过木纹时带起细微的震颤。
这人哪怕是劈柴,也带着一股子在朝堂上列阵排兵的执拗劲儿。
“知微。”
“嗯。”
“明日不用送柴去裴老头那儿了。”林昭然说。
程知微动作顿了一下,手里那根木头没放稳,骨碌碌滚到了脚边,撞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响。
他没去捡,只是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粗布吸饱了汗,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擦过额角时留下一道微烫的灼感。
“知道了。”
他没问为什么。
就像三个月前,林昭然把象征国子监祭酒的官印挂在梁上,只带了一个包袱走出京城时,他也没问去哪儿。
林昭然转身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裴怀礼那老顽固,以前在内阁为了几个字的礼法解释能跟人吵得面红耳赤,前几日托人带话来,只说了一句:山里的笋今年苦,不想吃了。
不想吃了,就是不想活了,也不想见了。
那便不见。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在碎石路上噼啪作响,最后停在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马鼻喷出的热气在冷雾里凝成两团白,又迅速消散。
林昭然手里的茶杯微微晃了一下,杯中残茶荡开细密涟漪,映出她自己模糊晃动的倒影。
这地方偏僻,平日里除了那个送陶罐来换咸菜的韩九,连只野狗都少见。
“我去看看。”程知微套上了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声音有些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什么硌人的东西。
“不用。”林昭然拿起那叠记账的纸,抚平上面的褶皱——纸面微潮,指腹能感到纤维被反复摩挲后的柔韧与微痒,“把门闩插上。”
程知微在原地站了一瞬,最终还是走过去,将那根沉重的木门闩狠狠推入槽口——“哐当”一声闷响,震得门框缝隙里簌簌落下几粒陈年漆皮。
“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
不重,很有礼貌,甚至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克制,指节叩在桐木门板上,发出空而干的三声轻震。
林昭然没动。
她看着窗外那棵槐树伸进来的枝丫,叶子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清冽冷意隔着窗纸隐隐透进来;其中一颗悬在叶尖,将坠未坠,折射着天光,像一粒微小的、颤抖的银钉。
“请问,林先生可是住在此处?”
门外是个年轻的声音,清脆,带着还没被世故磨平的朝气,尾音微微发颤,像初春刚绷紧的琴弦。
这声音让林昭然想起多年前在国子监第一次开课时,那个紧张得结结巴巴提问的学子。
程知微靠在门板上,背对着外面,胸膛起伏了一下,没吭声,粗布衣料下肩胛骨的轮廓随呼吸微微耸动。
“晚生……晚生是清河县的秀才,读了先生当年留下的《启蒙义注》,心中有惑,特来求教。”
门外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急切,声音拔高了几分,“这书在县里被禁了,说是离经叛道。可晚生觉得,先生讲的道理,才是让天下人活得像人的道理。”
林昭然垂下眼帘,指腹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粗陶的颗粒感刮过皮肤,带着久置后的微凉与滞涩。
活得像人。
这话要是放在五年前,她大概会推开门,请这年轻人进来喝杯热茶,再秉烛夜谈个通宵,茶烟袅袅,墨香氤氲,窗外虫鸣如织。
可现在,她只是觉得累。
那种累不是熬夜后的疲惫,而是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看着它滚落,再推上去,如此反复千百次后的麻木,肌肉记忆还在,可心早被磨成了没有回响的空谷。
“先生?您在吗?”
门又被敲了几下,这次有些急躁了,指节叩击的频率变快,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程知微转过头,目光穿过院子,落在林昭然身上。
他眼神很沉,像是在等一个指令,又像是在做一个告别,睫毛低垂,投下一小片不动的阴影。
林昭然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