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山风刮在脸上生疼,像是拿细刀片子一层层往下剐肉,刺骨的凉意裹着枯草碎屑钻进领口,耳廓被吹得发木,指尖暴露在外的部分泛起青白,微微发麻。
林昭然紧了紧领口的麻布围子,手里那根充作拐杖的半截枯树枝在满是碎石的山道上笃笃敲了两下,枯枝与玄武岩相撞,迸出干涩短促的“咔、咔”声,震得掌心微颤,粗粝树皮刮着虎口旧茧,留下细微的痒意。
她走得不算快,鞋底早就磨薄了,踩着尖锐的石子有些硌脚,每一步都像踏在碎陶片上,左脚后跟处裂开一道细口,粗麻布鞋帮被砂砾磨得发毛,脚趾蜷缩着抵住前帮,能清晰感到石棱顶压皮肤的钝痛与温热汗意渗出的黏腻。
前面是个岔路口,立着块风化严重的界碑,下头蹲着个正在抽旱烟的老头。
老头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袄,手里拿个铜锅子烟斗,吧嗒吧嗒吸得正带劲,烟丝燃烧的焦香混着陈年汗馊气,在冷风里凝成一缕灰白游丝;铜锅沿被唇齿磨出幽暗包浆,每一次吸吮都带起低沉的“嗬噜”声,像破风箱在胸腔里喘息。
那是韩九,这条驿路上的老匠人,在这里修了半辈子路,也没把自己那口大黄牙修白点。
林昭然走过去,没急着问路,先找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把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包袱放在膝盖上,石头沁着地底寒气,隔着薄薄一层粗布直透大腿,膝头微微发僵;包袱布面已磨得滑软如旧绢,边角脱线处扎着皮肤,微微刺痒。
“老伯,借个火。”她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可惜早受潮了,晃荡两下也没个火星,竹筒冰凉潮湿,内里絮芯黏成硬块,摇晃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一股陈年霉味混着劣质硫磺气钻进鼻腔。
韩九抬起满是褶子的眼皮,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把自己烟斗递过来,锅子里那点暗红的火光忽明忽暗,那光晕在林昭然瞳孔里跳动,温热气流拂过睫毛,带着烟油熏燎的微苦与灼烫感。
林昭然凑过去引燃了手里的枯草把子,那草是她在半山腰顺手薅的,说是驱蚊虫,其实就是想闻闻那股子烟熏火燎的味儿,让她觉得踏实,枯草“噼啪”爆开一星小焰,青烟腾起,辛辣呛鼻,熏得眼角微酸,舌尖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焦甜,仿佛把整座山的干燥、烈阳与野性都含在了嘴里。
“去哪儿?”韩九吐了口烟圈,嗓子像是吞过两把沙子,烟雾散开时,喉结在松弛的皮下滚动,声带摩擦的粗粝震动顺着空气撞上林昭然耳膜,像砂纸打磨朽木。
“往北,看看前头的书院。”
“北边没书院了。”韩九磕了磕烟锅子,烟灰落在满是泥垢的鞋面上,“官府刚封的,说是那地方有人传邪书,教坏了娃娃。”
林昭然手里的草把子顿了一下,火苗窜起来,差点燎着手指头,灼热气浪扑来,汗毛蜷缩,指尖本能一缩,皮肤表面霎时绷紧发烫,余温久久不散。
她甩了两下手,看着那点焦黑的草灰飘散。
“邪书?”
“可不咋的。”韩九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烂牙,“说是叫什么‘明理集’,我也不识字,但听过几耳朵。上次有个过路的书生念过一段,说是‘天不生人上人’。嘿,你说这怪不怪?老天爷要是不生人上人,那知县大老爷是咋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林昭然抿了抿嘴,没接茬。
那本《明理集》是她三年前化名写的,那时候她刚从国子监退下来,心里那团火烧得最旺,下笔也最狠。
没想到转了几手,传到这偏远地界,倒成了官府口中的“邪书”。
“那书生呢?”她问。
“抓了。”韩九指了指远处那个模糊的山头,“听说要发配到岭南去修堤坝。可惜了,那后生看着文弱,也不知道能不能扛住那边的瘴气。”
林昭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被这秋风灌满了,堵得难受,冷风灌入衣领,肺叶却像被湿棉絮塞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间隐痛,喉头泛起铁锈似的腥气。
她想起那个被抓的书生可能根本不知道《明理集》是谁写的,或许只是觉得那几句话听着顺耳,就像饿了想吃饭一样自然。
“老伯,你觉得那是邪书吗?”
韩九把烟斗插回腰带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邪不邪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书生给我念那两句的时候,我这老腰板子挺直了那么一下。这辈子给人弯腰弯习惯了,偶尔直一下,挺舒坦。”
他说完,也不再看林昭然,背着手晃晃悠悠往界碑后面那条小路走了。
林昭然看着他的背影,风吹起他那件破袄子的下摆,露出里面更破的里衬,粗葛布边缘已磨成毛絮,随风簌簌抖动,像垂死鸟翅上脱落的绒羽。
她忽然觉得,这把火烧到现在,已经不需要她再去添柴了。
火种早就散落进这些枯草堆里,哪怕是这样一点点微弱的火星,也能把人的脊梁骨稍微烤热一点。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没往北走,而是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去往渡口的小道。
渡口边上的芦苇荡里藏着个小茶寮,也就四根竹竿撑起一块破布,挡挡日头还行,挡风就别想了,破布被风鼓得哗啦作响,竹竿接榫处吱呀呻吟,脚下泥地松软潮湿,踩上去微微下陷,散发出腐叶与淤泥混合的微腥气。
程知微正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上剥花生。
他那双手以前是拿笔杆子的,手指修长白净,现在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虎口上也磨出了老茧,指甲盖边缘嵌着洗不净的炭灰,剥壳时指腹按压豆仁发出“噗”的轻响,豆衣碎屑簌簌落在粗陶碗沿,带着微涩的生青气。
他面前摆着一碗浑浊的茶汤,旁边坐着个正低头纳鞋底的女人。
那是柳明漪。
她手里那根针走得飞快,针脚细密得让人眼花,银针穿布发出“嗤嗤”细响,麻线绷紧时微微震颤,指尖被顶针压出浅浅凹痕,鼻尖沁出细汗,在斜射进来的天光里泛着微亮。
林昭然走进去,也没打招呼,径直在他们对面坐下,顺手抓了一把程知微剥好的花生米往嘴里塞,花生仁脆而微咸,嚼开时油脂在舌面铺开,暖意顺着食道滑下,胃里微微一熨。
“少吃点,这季收成不好,统共就这么两斤。”程知微没抬头,只是把装花生的碟子往回收了收,像护食的小狗。
“裴怀礼呢?”林昭然嚼着花生,满嘴香脆。
“后面那座山上。”柳明漪咬断了线头,用针尖指了指窗外那座若隐若现的孤峰,“说是要在那边立个庙。”
林昭然差点被花生呛着:“庙?他裴怀礼什么时候信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