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拜佛。”程知微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古怪的笑意,“是拜‘林先生’。”
林昭然愣了一下,嘴里的花生嚼不动了。
“你也别瞪眼。”程知微拍了拍手上的红衣碎屑,“山下那帮百姓传的。说是有个林先生,身高八尺,力大如牛,手持一把戒尺,能把贪官污吏打得魂飞魄散。裴怀礼听了觉得有意思,就顺着他们的话头,真就在山上搞了个衣冠冢,天天在那儿给人讲‘林先生’怎么三拳打死镇关西。”
“胡闹。”林昭然皱起眉,把手里的半颗花生扔回碟子里,“这是把道理讲成了戏本子。”
“戏本子怎么了?”柳明漪放下鞋底,给自己倒了碗茶,“老百姓就爱听戏本子。你跟他们讲‘权利义务’,他们听不懂。你讲有个大神仙下凡帮他们出气,他们立马就懂了,还能回家给灶王爷多上两柱香。”
林昭然看着碗里那浑浊的茶汤倒映出自己那张有些憔悴的脸,水面晃动,倒影扭曲,颧骨高耸,眼下青影浓重,鬓角几缕灰发被水汽洇得微卷;茶汤浮沫破裂时,发出极轻的“啵”一声,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这几年东躲西藏,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国子监意气风发的祭酒大人了。
眼角的细纹多了几条,皮肤也被晒黑了,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村妇。
那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的林先生,和她有什么关系?
“道理一旦传出去,就不是你的了。”程知微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起茶碗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它会在泥土里打滚,沾上牛粪和野草的味道,最后变成它该有的样子。哪怕那个样子丑陋、粗俗,甚至面目全非,只要它还能让人想要直起腰板,那就是活的。”
林昭然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拿那碗茶,指尖碰到了碗壁那粗糙的陶土质感,粗砂颗粒刮过指腹,微凉、滞涩,碗沿一处豁口割得皮肤微微发紧。
话音未落,一声短促的竹裂声刺破寂静——她耳根一跳,袖中手指骤然停住。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
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抬着个担架从芦苇荡里穿过,担架上躺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竹竿剧烈晃动,发出“嘎吱”呻吟;血滴在芦苇叶上,砸出暗红斑点,腥气混着青草汁液的微涩冲进鼻腔;年轻人喉头滚动,发出压抑的、破风箱似的抽气声。
“轻点!轻点!这是刚才为了护那两本书被官差打的!”领头的汉子喊得嗓子都劈了。
茶寮里的几个人都没动。
林昭然透过破布的缝隙看过去,那个年轻人手里死死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血顺着指缝滴下来,把那纸染透了一半,纸页边缘卷曲发脆,墨迹被血洇开,字形晕成深褐的云;她指尖一顿——卖炭翁老陈,今冬炭卖得可好?
她认得那几张纸上的字迹,那是前些日子她在集市上随手写给一个卖炭翁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人有知之权,亦有不知之权。
没想到这句话,现在成了这年轻人拿命去护的宝贝。
“这世道。”柳明漪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起身走了出去。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金疮药,瓷瓶冰凉光滑,拔塞时“啵”一声轻响,药粉倾泻而出,带着苦辛与薄荷的凛冽气息,瞬间压过血腥。
程知微看着柳明漪的背影,低声说:“你看,火虽然散了,但火种还在人心里烧着。有些东西,咱们不去添柴,它自己也会找着东西烧。”
林昭然把手缩回袖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早已熄灭的火折子,竹筒表面潮润,内里絮芯板结如朽木,指腹划过时只余一片死寂的钝感。
“我打算走了。”她说。
程知微没问去哪,只是把那碟花生全推到了她面前:“带上吧,路上当干粮。”
林昭然笑了笑,也不客气,抓起花生塞进包袱里。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就像当年在朝堂上整理官袍一样郑重。
走出茶寮的时候,柳明漪正在给那个年轻人上药。
那年轻人疼得直抽凉气,嘴里却还念叨着:“林先生说了……这字儿是咱们穷人的……不能让他们抢了去……”
林昭然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她沿着那条通往深山的小路一直走,路过裴怀礼所在的那座孤峰时,隐约听见上面传来诵读的声音。
不是那种之乎者也的酸腐调子,而是一种粗犷的、带着乡音的念白,夹杂着几声叫好和喝彩,声浪断续飘来,混着锣钹钝响与孩童哄笑,像隔着一层厚棉絮,嗡嗡地撞在耳膜上。
那个被供奉在庙里的“林先生”,大概正举着戒尺,威风凛凛地做着她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林昭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这样挺好。
真正的林昭然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充满了权谋与算计的国子监里。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会在路边蹭火、会为了半斤花生跟朋友计较的普通妇人。
而那个“林先生”,那个被重构、被神化、被寄托了无数希望与愤怒的符号,将永远活在这些山野村夫的故事里,活在那些沾着血的纸片上。
太阳快落山了,把影子拉得很长。
林昭然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连风都吹不透的密林深处。
山风依旧凛冽,像刀子一样刮着,但她觉得不冷了。
那股子烟熏火燎的草灰味儿,一直留在她鼻尖上,怎么吹都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