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还没散,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层揭不开的陈年旧纸。
林昭然在南荒的这道旧溪边走了三天。
鞋底吸饱了泥水,每一步都沉甸甸地往下坠,可她那双脚始终没往溪水里探过半分。
前面坡底下,有个佝偻的影子在晃。
一个老阿婆挑着两个木桶,颤颤巍巍地往溪边蹭,旁边跟着个还没扁担高的孙儿。
那孩子手里没拿瓢,倒攥着把脏兮兮的陶片。
他不像是在玩闹,神情严肃得像个小老头。
只见他蹲在溪边的乱石堆里,挑了个石缝,把陶片斜斜地插了进去。
角度刁钻,刚好接住了云层里漏下来的那一丝天光。
光亮打在陶片釉面上,折了个弯,直直地射进老阿婆正要落脚的那块青苔石上,把那滑腻腻的绿藓照得毫发毕现。
“照准了,奶奶。”孩子喊了一嗓子,声音脆生生的。
老阿婆咧开干瘪的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倒映着那点微光:“照着哩,照着哩。有这亮堂劲儿,阿婆就不怕踩空喽。”
林昭然立在坡上的野草丛后,袖子里的手指猛地蜷了一下。
这法子,是当年她在驿站教给那帮夜行卒子的。
那时候是为了防备马蹄陷坑,为了在没有月头的黑夜里传递军情。
那是杀伐用的术,是保命用的技。
如今,成了这荒村野地里,一个稚童为了不让阿婆摔跤随手使出来的把戏。
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也没有什么兵法韬略。只是怕踩空。
林昭然没走下去。
她看着那祖孙俩打了水,又看着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收回陶片,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
她把手里那根随身握了三日的竹杖,轻轻插进脚边的土里。
也不必再带走了。
她转身,肩膀擦过带露水的灌木,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更深的雾里。
身后的竹杖孤零零立着,竹影在晨风里晃了两下,就被涌上来的日头吞没。
千里之外,废弃的驿站墙根下,尘土飞扬。
程知微勒住马,眉头微皱。
墙根下围着的一圈野孩子正在吵架,唾沫星子乱飞。
“先生说了,天是老大,地是老二,人是老三!”一个挂着鼻涕的童子挥舞着手里的半截黑炭,脸红脖子粗,“要在墙上写,就得按这个次序!”
另一个大点的孩子一把推开他:“狗屁!若是没人,天地长在那儿给谁看?我就要写‘人为贵’!”
“你这是妄言!是悖礼!”
两边如同斗鸡,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
程知微叹了口气,正要上前把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拉开,脚步却突然顿住。
墙角阴影里,钻出个一直没吭声的瘦弱童子。
他不吵也不闹,只是默默捡起地上被人踩断的一截炭头,在那两个孩子争执不下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补了四个字。
字丑得像蚯蚓爬,但笔画极重,炭粉簌簌往下掉。
——然礼因人立。
争吵声戛然而止。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那个说“悖礼”的孩子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盯着那四个字发愣。
“这是啥意思?”鼻涕娃吸溜了一下鼻子。
写字的瘦童拍了拍手上的黑灰,闷声道:“昨个儿听过路的说书人讲的。规矩是人定的,就像这墙,是为了挡风才砌的。若是为了砌墙把人压死了,那墙还有个屁用。”
众童哗然,随即也不吵了,一个个撅着屁股捡起炭块,在那面斑驳的破墙上乱涂乱画。
有人问:“那啥是仁?”
有人一边画圈一边答:“大概就是……走夜路的时候,不让人往坑里掉吧。”
程知微倚在拴马桩上,风吹过,袖口微凉。
他低头,看见手腕上系着的那方旧帕子。
那是当年林昭然给他的,早就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
他解开绳结,指腹摩挲过那粗糙的布面,然后走过去,将帕子轻轻覆在了那面写满了“胡言乱语”的墙根下,压在一块碎砖底。
争鸣不是乱。争鸣是活气,是血脉通了。
他翻身上马,没再回头。
江南的野渡口,灯火昏黄。
柳明漪坐在乌篷船的船尾,手里捏着那枚跟随她半生的绣花针。
船舱里,那个摇橹的船娘正借着月色教自家娃子认字。
没有纸,用的是一张泛黄的旧地契背面;没有墨,用的是烧火剩下的炭枝。
那字也不是正经字。
船娘在纸上点了两个点,那是“火”;又画了三道波浪,那是“水”。
“娘,这算字吗?”娃子仰着头,一脸疑惑,“私塾先生写的跟这一样不?”
船娘把炭枝往桌上一拍,声音梆硬:“咋不算?只要你能看懂,这就是字。你写出来的,就是道理。”
柳明漪盯着那三道波浪,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她这双手,绣过最繁复的凤穿牡丹,绣过一千卷规规矩矩的《女诫》,针脚细密得能把人的心思都锁死在里头。
可现在,她看着那鬼画符一样的“水”字,竟然觉得那比她绣了一辈子的花都要生动。
那是活的水,能行船,能淹死人,也能养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