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针的手指紧了又松。
原本想绣一方镇纸送给这孩子,这一刻却觉得多余。
这里的字,压得住风浪,不需要镇纸。
她没动针,只是伸出手,把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拨亮了一格。
灯芯爆出一朵灯花,昏黄的光晕瞬间涨大,照亮了母子俩的脸,也照亮了船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划痕。
隐约能看见,那旧船板底下似乎曾刻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字,如今已经被那炭黑画出来的波浪层层覆盖,再也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夜深了,韩九蹲在断桥边抽旱烟。
这座桥断了有些年头了,村里没钱修,就这么晾着。
可今晚,这断桥上却热闹得很。
几个后生正往桥面上铺碎陶片。
“韩老头,你也是做工的,给掌掌眼?”有个后生喊他。
韩九眯着眼走过去。
这些陶片不是乱铺的,每隔三步一片,若是瞎子拿棍子敲,声音清脆的是路,声音发闷的是边。
这阵势他熟。
当年林昭然为了让盲童也能在战乱里摸着路跑,专门琢磨出来的“三光列宿图”,那是用触觉来认路的阵法。
“谁教你们的?”韩九磕了磕烟锅。
“没人教。”后生挠挠头,“村东头的瞎眼阿公说,夜里怕跌,大家伙儿就寻思着,拿这破烂玩意儿给他铺条‘响路’。这不,大家都来帮忙,一人铺一块,也就铺成了。”
韩九没说话。他蹲下身,在那桥心的凹槽处摸索了一把。
那里缺了个扣。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藏了许久的釉亮陶钉——这是当年那阵图的阵眼,有了它,这阵就不光是听个响,月光一照,还能给不瞎的人引路。
他趁人不注意,把那陶钉按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恰好此时月亮钻出云层。
那一瞬间,桥面上的碎陶片像是活了过来,一道银亮的光流如同游蛇般顺着桥身游走,将断桥的两端连成了一线。
远处,一个老妇拄着拐杖慢慢挪过来,嘴里念叨着:“哎哟,这桥咋亮了?谁修的桥啊?”
一群后生傻乐着:“没人修!大家伙儿一起铺的!”
韩九坐在桥头的大石头上,把烟锅在石沿上轻轻一磕。
几点火星溅落进草丛里,像几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裴怀礼在一处荒废的书院外站了很久。
这里曾是禁地,门口立过碑,严禁庶民入内窥探圣贤书。
如今碑倒了,大门敞着,里头传来稚嫩的读书声。
讲学的不是什么大儒,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
手里拿的也不是书,是一捆散了架的竹简,有些字都磨没了。
“礼非铁笼,乃护人之篱。”
那小先生念得摇头晃脑,底下坐着的一群泥猴子也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股子野草般的韧劲。
裴怀礼的手指死死扣着门框,指节泛白。
这句话,在他当年亲手烧毁的那本《庶学议》里,就在第三页。
那是沈砚之最痛恨的一句话,也是林昭然最坚持的一句话。
如今,书成了灰,话却成了种。
他抬脚想进去,脚尖碰到门槛,又缩了回来。
门楣上挂着个破陶铃,被风一吹,发出“叮铃”的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送别。
裴怀礼解下腰间那方从不离身的残砚,那是他身为读书人最后的脸面。
他弯腰,把砚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门槛上。
执笔写书的人早就死了,可把这道理放在心上的人,还在。
风起,铃声更急了些。
林昭然夜宿山寺,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天还没大亮,知客僧端来一碗热茶。
茶汤清亮,碗底却沉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陶片,在茶水里随着波纹微微晃动,映着晨光,闪出一抹熟悉的青色。
林昭然端碗的手顿在半空。
这釉色,这裂纹,分明就是当年她在南荒那个被填死的泉眼旁用过的料子。
“这东西……”她声音有些哑。
僧人双手合十,笑道:“这是村里的娃娃们供奉在佛前的,说是‘光母’留下的物件,放在水里能照见人心。小僧见施主也是赶路人,便借这光亮,祝施主一路坦途。”
光母。
林昭然看着碗底那块不起眼的碎陶。
它不值钱,甚至带着土腥气。
它不是什么圣物,只是当年她为了活命、为了破局,从泥里刨出来的工具。
如今,它成了佛前的供奉,成了照见人心的光。
她没去捞那块陶片,也没有解释那其实只是个破碗碴子。
她仰头,将那碗茶一饮而尽。
热茶入喉,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踏出山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