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没说话,也没有下去指点那个“理”字的写法。
他只是将手里那根陪了他三年的竹杖,重重地插在了井口旁的泥土里。
竹杖笔直,如同一座无字的界碑。
此地,已无需外人指点。
同一片夜色下,柳明漪在江南的水乡迷了路。
她在一户人家的后窗根下歇脚,听见里头祖孙俩的闲话。
“阿婆,这草绳为啥非得编三股?”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
老阿婆咳嗽了两声,慢悠悠道:“一股子劲儿,直愣愣的,容易断;两股子劲儿,互相拧巴,不稳当;三股子缠在一起,你借我的力,我压你的势,这就成了个死结,拖得动牛。”
柳明漪正要拿水壶的手僵在半空。
当年在私塾,林昭然讲“正、反、合”的思辨法,讲得口干舌燥,学子们听得云里雾里。
如今,这话变成了编草绳的道理,从一个大字不识的老阿婆嘴里说了出来。
她透过窗缝看进去。
那草绳编得极结实,三股草劲力均匀,严丝合缝。
柳明漪想推门进去讨碗水喝,手都要碰到门板了,又缩了回来。
老人不知其源,孩童不识其名。
但这道理,已经打成了结,系在了日用的物件里,怎么扯都扯不开了。
她从袖口的针线包里抽出一枚细长的绣针,轻轻插在窗台那捆尚未编完的草料上。
针尾淬了一点金粉,在月色下闪过一丝极细的光,像一颗坠落在野草里的星星。
南川渡口的暴雨刚停。
韩九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站在泥水里。
“韩师傅!县里的文书来了!”有个后生兴冲冲地跑来,“说是要给你记功!这‘引光分流’的法子,救了咱全村的地!”
韩九皱着眉,没理会,只顾着把手里的陶片往沟渠的淤泥里嵌。
那不是普通的沟渠。
他在渠底按照特定的角度嵌满了碎陶。
白日里,这些陶片能加速水流;夜里,若是有人举火把路过,火光会被陶片反射,顺着水流一路照向远方,形成一条天然的光路。
“韩师傅?”后生又喊了一声。
韩九直起腰,甩了一把手上的泥:“记啥功?路是大家踩出来的,光是土里自己长出来的,关我屁事。”
那文书站在岸上,还要再劝。
韩九看都没看一眼,弯下腰,将最后一块上了釉的陶片狠狠按进桥基的最深处。
那位置极刁钻,正好能接住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你照亮过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泥土嘟囔了一句,“现在,轮到地自己发光了。”
终南山顶,风大得几乎要把人吹透。
裴怀礼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衣,站在悬崖边。
从这里望下去,山脚下的村落像一片沉睡的兽脊。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黑暗中并不安分。
东边闪一下,西边亮一点,星星点点,既不成行,也不成列,杂乱无章,却有着一种野蛮的生机。
那不是灯火。
那是无数块散落在民间、嵌在窗棂上、铺在井底、埋在沟渠里的陶片,在借着星月的光,呼吸。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个放牛的小童正蹲在地上挖坑。
裴怀礼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小施主,埋什么呢?”
小童头也不抬,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亮片扔进坑里,又把土盖实,踩了两脚:“埋个火种。爷爷说,埋下去,以后地里能长出亮儿来,黑了也不怕。”
裴怀礼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那里原本揣着林昭然留下的最后一页残稿,早已在数日的雨水中化成了一团烂泥。
他本以为那是火种。
可现在,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土包,他忽然觉得心头那块压了半辈子的石头,碎了。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无数人在低语——无声,无名,无始,无终。
裴怀礼缓缓跪了下去,掌心贴着冰冷的地面。
泥土湿润,带着腐叶的气息,那是万物腐烂又重生的味道。
灯在土里,已不必再点。
夜深了。
林昭然打了个寒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斜斜地打进来,落在那块架在窗棂的陶片上。
这块陶片并不结实,是当初在海边捡的劣货,经不住这一路风吹雨打,表面那层光润的釉面已经被蚀出了许多细小的麻点。
折射进来的月光变得斑驳破碎,像撒了一桌子的碎盐。
书页上的字迹在这种光线下,变得扭曲模糊,有些辨认不清了。
林昭然伸手想要擦拭陶片上的水渍,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表面,动作却是一顿。
她感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正顺着陶片的中心,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