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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灯在土里(1 / 2)

“啪。”

脆响不大,像是一颗干瘪的豆荚在深夜里炸开。

那块不知是哪个窑口烧废的劣陶,到底没扛住连日阴雨的侵蚀,顺着那道细纹彻底崩成了两半,从窗棂缝隙里滑脱,“咕咚”一声掉进了窗根下的泥水里——泥浆微漾,溅起几点冰凉的触感,打湿了门槛边腐烂的草叶。

最后一丝被折射进来的月光,没了。

屋里瞬间被墨一样的黑灌满,浓得化不开,空气沉坠如浸透水的棉布,压得人胸口发闷。

林昭然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指尖只触到了一手的湿冷雾气,带着山夜特有的铁锈味和潮腥。

“坏咯。”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借住在隔壁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童。

这孩子耳朵尖,听见响动就披着件大人的破袄子凑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块刚从河边捡来的青白瓷片,边角磨得飞快,“姨,我给你换块新的。这块亮,比刚才那块透。”

他大概是跑急了,呼吸粗重,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袖口蹭过门框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说着就要往窗框上架。

“不用了。”

林昭然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出来,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波澜,却像石子投入深井,激起无声回响。

小童的手僵在窗棂上,瓷片磕着木头,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不换咋成?黑灯瞎火的,这书上的字儿哪还能认得?”

“黑些也好。”林昭然收回手,摸索着合上了桌上那本早已被水汽浸得发软的书册,指腹缓缓碾过封皮上粗糙的纹路,纸页边缘微微翘起,像枯叶蜷曲的脉络,“眼瞧不见了,心里的火反而能烧得更旺些。”

小童没听懂,抓了抓脑袋,透过黑黢黢的窗洞往里瞅,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端坐着,像是一尊融在夜色里的泥塑。

他嘟囔了一句“怪人”,裹紧破袄子跑了。

三日后,暴雨封山。

石屋里没点灯,连个火盆都没生,冷得像个冰窖,墙壁沁出细密水珠,滴落在地时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骨头缝里。

林昭然盘腿坐在那个早就没有一丝光亮的角落里,衣料贴着肌肤,凉而黏腻。

她面前坐着那邻家妇人,正纳着鞋底,针线穿过厚布发出“噗、噗”的闷响,顶针压着指节,泛出金属的微寒。

“……所谓知,非见闻之知,乃行事之知。心有所疑,手必有所动;足有所行,路必有所出。”

林昭然的声音很轻,语速却极稳,不急不缓,像是一条在暗河里流淌的水,低沉却不滞涩。

她讲的是《思源录》里最晦涩的第三章“行知辨”,全篇千余字,即便对着书念也常有人读破句。

可现在,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像是在朗读刻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

每一个停顿、每一处转折,甚至连那一两句原本写在书页边角的批注,都被她嚼碎了,揉在那些大白话里吐出来,字字清晰,入耳生温。

那妇人听得入了神,手里的针扎偏了,戳在顶针上“叮”的一声,金属震颤的余音在寂静中久久不散。

“俺滴个娘嘞,”妇人惊得直吸凉气,声音微抖,“大妹子,你这脑瓜子是咋长的?俺家那口子背个账本都得点三根油烛,你这黑灯瞎火的,书都看不见,咋就背得跟喝凉水似的?”

林昭然没说话。

她伸手摸到桌角,那里放着仅存的半册手抄《问学引》。

纸张受了潮,软塌塌的,摸起来像死去多时的枯叶,一碰即折,边缘已泛出霉斑的微苦气息。

“不是我记住了书。”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到灶台边。

灶膛里还压着几块没烧尽的木炭,透出一点暗红的余温,热浪拂过掌心,带着焦糊与松脂混合的气息。

她将那半册书卷起来,随手塞了进去,动作随意得像是在丢一把引火的枯草。

“那是咋?”妇人看不懂了。

“是书活成了我。”

“呼——”

火苗舔上纸页,猛地蹿了起来,爆裂出细微的噼啪声,纸面卷曲焦黑,腾起一缕带着墨香与腐纸味的青烟。

那一瞬间的亮光极盛,将林昭然清瘦的身影投在背后那面斑驳的土墙上。

火光跳跃,那影子也跟着扭曲、拉长,竟隐隐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歪斜的“问”字形状。

那“问”字在墙上颤了两下,随着纸页化作灰烬,倏忽散去,重新归于黑暗。

林昭然拍了拍手上的纸灰,指尖残留着微烫与粉尘的颗粒感,转身坐回黑暗里。

道理既已长进血肉,还要这皮囊做什么?

据说,那夜大火之后,林昭然曾执铁钎,在石壁上连刻七日,教孩子们用指尖丈量思想的沟壑——指腹磨破,渗出血珠,混着泥土与刻痕,在黑暗中留下最初的触觉经文。

数日后,程知微行至深谷。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地陷,被村民改成了避风的学堂。

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有顶上那个磨盘大的洞口漏下来几缕惨淡的天光。

但此刻是夜里,底下黑得像口棺材,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少年呼吸交织的气息。

程知微没下去,他站在洞口边缘,听到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手指肚摩擦过粗糙石壁的声响,密密麻麻,带着细微的刺痛感,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似无数细小的叩问在岩层间穿行。

“这里……这一横要用力,这叫‘截’,把那个‘妄’字截断。”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嗓音里透着专注的颤抖。

“摸到了,这里有个坑,是老师以前拿指甲掐出来的。”另一个声音应和着,指尖划过凹陷处,仿佛触摸圣迹。

程知微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杖柄的木质纹理硌进掌心。

他闭上眼,也能想象出底下的画面——十几个孩子,在绝对的黑暗中,正把脸贴在冰冷的土壁上,鼻息喷在岩石表面,凝成薄霜,用指尖去一点点“读”那些刻痕。

他们看不见字。

老师说,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手就会问。

手怎么问?摸索就是问,触碰就是问,痛了就是问。

程知微蹲下身,借着那点微弱的星光,看向洞口边缘延伸出来的一截土墙。

上面也刻着字,那不是乱刻的,起笔极其锋利,转折处却带着犹豫后的修正,指甲划出的深痕旁,有新旧交替的刮擦印记。

这是“反诘三阶”的推演图。

错的地方被人用指甲狠狠划了两道杠,旁边刻着极小的批注,字迹歪歪扭扭,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在这面墙上争辩、修改、涂抹。

程知微忽然想起当年在国子监,林昭然站在讲坛上,顶着

“思不出其位,问不待师传。”

那时他不解,觉得这是离经叛道。

如今,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坑里,这群连名字都没有的野孩子,却在用手指践行着这句话。

他缓缓直起腰,没有出声惊动任何人。

只是将手中的竹杖倒转,用裹着铁皮的杖尖,在洞口的石壁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顺着井壁传下去,像是在叩击谁的心门,岩壁微震,尘埃簌簌落下。

底下的摩擦声骤然停了。

一片死寂中,有个清亮的童声猛地炸响,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来者何问?!”

不是“是谁”,也不是“干什么”。

是“何问”。

程知微身子一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吞咽时发出干涩的声响。

他在朝堂上辩过首辅,在书院里驳过大儒,可面对这黑暗地底的一句童声,他竟发觉自己无问可发。

因为答案已经在这里了。

他没回答,转身便走。

衣角拂过满地湿润的泥土,步子迈得极快,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自己那点名为“师者”的傲慢给绊倒。

南边的集市上,柳明漪的绣摊摆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