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抬头,一只花蝴蝶正掠过绣棚,翅膀上沾着槐花。
她的手跟着动起来,绣绷上渐渐爬出一只歪脖子的鸟,尾巴上的金线歪歪扭扭,倒比棚边竹笼里的画眉多了几分活气。
“丑死啦!”旁观的小娃笑。
柳明漪却抚着女娃的背,指腹蹭过那团歪金线:“丑才真,问才活。”
夜里,林昭然路过柳明漪的竹屋,见窗纸上有影子晃动。
她踮脚望,正见柳明漪捏着枚银剪,“咔”地剪断最后一针。
绣帕上原本绣着“师承林氏”四个小字,此刻只剩一片素白,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柳明漪把绣帕覆在脸上,林昭然听见她轻声说:“老师,我好像听见南荒第一堂课了。”
韩九是在暴雨夜去桥头的。
林昭然被雷声惊醒时,透过窗缝看见他扛着凿子往村外走,斗笠边缘的雨水成串往下掉,像谁扯断了线的珠子。
次晨她去海边捡贝壳,见新修的桥头围了群人。
“九叔把名字磨了!”小秀拽着她的衣角蹦跳,“现在碑上写的是‘过路人歇脚处’!”
韩九蹲在碑前,用破布擦着凿子,雨水在他皱纹里积成小水洼。
有个小娃拽他的裤脚:“九叔,你是谁呀?”
他指着桥下的流水,水浪正撞着桥墩,溅起碎银似的水花:“你看水,它记得谁推过它吗?”
林昭然拾贝壳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十年前在驿站,韩九蹲在陶窑前给她递陶罐,罐身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女先生,这罐子没刻名字,可装得下天下的字。”
裴怀礼是在山雾里回来的。
林昭然在晒场晒鱼干,见他青衫上沾着草籽,怀里却空了——昨日他还揣着那本《昭然问录》,封皮是沈砚之亲手染的靛青色。
“我在后山遇着个老塾师。”他蹲下来帮她拾鱼干,指节蹭过粗粝的鱼背,“他设了坛祭你,说你是仙人托梦化身。”
林昭然笑:“那孩子们呢?”
“有个小娃跪着说‘我也想当先生’。”裴怀礼的声音轻得像雾,“我突然明白,沈相爷当年刻在竹帛上的规矩,哪敌得过孩子们心里的‘想’字?”
他从袖中摸出最后半页残纸——是《昭然问录》的书脊,染靛青的边角还留着墨香。
林昭然望着他将纸页折成小船,轻轻放进溪里。
纸船打了个旋儿,顺着水流往下漂,墨字在水里晕开,像一滴被风揉散的泪。
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时,林昭然沿着村边的沙岸散步。
潮声漫过她的脚踝,她看见几个幼童蹲在沙地上玩,小铲子在沙面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走近些,见那些痕迹不是人物,不是名字,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斜的星子,又像大海对天空的追问。
海风掀起她的衣摆,她听见小娃们脆生生的笑声混着潮声涌过来。
某个瞬间,她仿佛看见六岁的自己蹲在破院的月光下,用树枝在地上划“?”——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论语》只能在先生的书案上,不能在她的手心里。
现在她懂了。
潮声漫上来,漫过沙地上的“?”,漫过所有刻着字的、没刻字的东西。
林昭然望着退去的潮水,忽然笑了——有些问题,本就该像潮一样,一遍一遍地问,一遍一遍地答。
远处传来小秀的歌声:“月亮不说话,星星不说话,可你问它,它就亮啦。”
林昭然踩着潮头往回走,沙地上的“?”被海水抚平,只留下湿润的沙面,映着晚霞,像一页等待书写的纸。
她知道,等下一波潮水退去时,会有新的“?”爬上来——或许更歪,或许更浅,但一定更用力。
毕竟,问,才是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