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歪歪扭扭的问号,像一群受惊的蝌蚪,在湿润的沙地上游弋。
海风一过,带走几分水汽,问号的笔画便浅淡一分,仿佛随时会消融在夕阳的余晖里。
林昭然倚着自家院门那根被海盐侵蚀得发白的木柱,静静地看着。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男娃划下最后一笔,那个“?”的钩子翘得像要飞起来。
他似乎觉得不满意,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抹,沙面重归平整。
然后,他又一次俯下身,用更专注的力气,重新划出一个。
划完,抹掉,再划。
如此往复,乐此不疲,仿佛那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游戏。
“虎子,回家吃饭了!”远处传来妇人粗亮的喊声。
男娃应了一声,却没起身,反而回头央求:“娘,我能多划一下吗?”
妇人叉着腰,却没有催促,只在晚风里笑了:“划吧,划多了,”
手就记得了。
林昭然的心像是被这句朴素的话轻轻撞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初学执笔时,老师总说“意在笔先”,可如今看来,当某种动作成为本能,那所谓的“意”,早已融进了血肉筋骨里,成了无需言说的肌肉记忆。
当疑问成了肌肉记忆,便不再需要答案了。
答案,会在一次次的追问中,自行浮现。
她转身,走回那间只容得下一榻一灶的陋室。
屋角堆着些渔网和晒干的海菜,咸腥味混着潮气,是她这三年来最熟悉的气息。
她走到灶前,伸手从冰冷的灰烬深处,摸出了一块温润的东西。
是半片陶。
陶片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平,不再割手。
上面用最粗陋的刀法刻着一个字,不是“教”,不是“类”,而是一个歪斜的“问”。
这是南荒第一堂课时,那个结巴的少年按着她的手刻下的。
它曾是她所有理念的起点,是她怀揣着走过朝堂风雨的信物。
她曾以为,自己会带着它入土。
可现在,她看着窗外那群在沙地上画问号的孩子,忽然觉得,这块陶片最好的归宿,或许并不是她的坟墓。
林昭然拨开灶膛的余灰,挖了个小坑,将陶片轻轻放入。
没有言语,没有仪式,她只是将冰冷的灰烬重新覆盖上去,就像埋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
做完这一切,天已擦黑。
她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将几件换洗衣物和两块干粮包进一块粗布里,然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渐浓的夜色。
她没有回头。
半月后,一封来自北境的信,经由一个南下的行商,辗转送到了柳明漪的绣棚。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着一片青叶,这是她和程知微的暗号。
柳明漪拆开信,程知微那冷静如刀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信上说,他夜宿雁门关外的一座边镇,见戍卒在换岗的间隙,并无交谈,只围着一块磨平的青石板,以炭笔默默写画。
他好奇凑近,只见石板上写着一行问话:“若君有错,臣当谏否?”,乃臣未尽言之过。”随即,答者擦去自己的字,又写下一问:“若民无言,官何以知其苦?”
程知微写道,他站在那群铁甲峥嵘的汉子中间,只觉一股荒凉又炽热的暖意从胸口升起。
这曾是阿昭被构陷入狱时,于牢墙之上,与不知名的狱卒一夜之间写满的问答。
如今,竟成了戍边人排遣长夜、砥砺心志的默契游戏。
他们不问对方是谁,不夸耀谁的答案更高明,只在这一问一答的无声思辨里,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信的末尾,程知微写道:“我取炭笔,于石角添上一句:‘问者不在,问仍在。’随即拂袖而去。阿昭,你所愿见的,大约便是如此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