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散尽时,林昭然在晒鱼架下择海菜,听见张老爹的粗嗓门撞破晨雾:“李阿公,那碑咱们得重刻!”
她的手指顿在海菜梗上,咸涩的汁水顺着指缝渗进腕间。
前日被雾浸模糊的青石碑此刻正躺在荒坡下,像块被潮水啃秃的礁石。
张老爹蹲在碑前,枯树枝戳着模糊的“昭然”二字:“昨儿夜里我想明白了,那碑定是被邪风蚀了——咱们换块青冈石,刻深三寸,看它还怎么渗!”
林昭然望着他佝偻的背,想起三年前这老人蹲在义学破屋前,攥着半块陶片问:“女先生,我家小孙子能认‘田’字不?”那时他的手抖得厉害,陶片上的“田”字被刻成了歪扭的井。
日头西斜时,新碑立在了荒坡最高处。
青冈石泛着冷硬的光,“有教无类,启明昭然”八个字深深刻进石里,像八把楔子钉进大地。
林昭然站在老榕树下望,见李阿公的孙子举着朱笔往字缝里填色,小脸红扑扑的:“爷爷说,这回风雨都刮不跑!”
她摸了摸袖中那块磨得圆润的陶片,前日刮碑时留下的刺痒还在掌心。
夜露漫上草叶时,她提了盏陶灯出门。
灯芯是用旧麻线搓的,火苗在灯盏里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风揉皱的纸鸢线。
荒坡上的新碑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朱红的字像凝固的血。
林昭然把陶灯搁在碑前的石头上,灯焰一跳,碑文立刻清晰如昼。
她望着“昭然”二字,想起沈砚之当年批她的折子,朱笔在“寒门”二字旁画了道重线:“无出身,无师承,无门楣——你拿什么立规矩?”那时她在值房冻得直跺脚,却在折子末尾写:“立规矩的,从来不是规矩本身。”
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她伸手托起陶灯,缓缓往右侧移动。
灯影斜了,碑面的字迹开始模糊——“类”字的最后一点先陷进阴影,“启”字的横画像被谁抽走了骨,“昭”字的左半部分渐渐融成石纹的一部分。
当灯焰移到碑身侧面时,整座碑突然暗了下来,那些深深刻下的字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青冈石粗粝的肌理在月光下沉默。
“你要照的是人眼,不是石头。”她对着石碑低语,灯焰在她指尖轻颤,像朵将落未落的星子。
山风卷着海腥味扑过来,吹得灯影在碑面游移,忽明忽暗间,那些字时而清晰时而消隐,倒像在和月光玩捉迷藏。
次晨,村人围在碑前的惊呼撞进林昭然的窗口。
她端着海菜粥出门,见张老爹踮着脚摸碑面,指甲缝里沾了灰:“奇了!这石纹咋跟长了嘴似的,把字都吃了?”李阿公的孙子蹲在碑底,用陶片划拉着模糊的刻痕,忽然抬头笑:“阿爹说,字吃进石头里,就钻进人心啦!”
林昭然低头搅着粥,米粒在碗里打着旋。
远处传来驿道上的马蹄声,她抬眼,见程知微的青衫闪过晒鱼架,腰间挂着个布包,边角露出半截泛黄的纸页。
程知微是在午后的槐树下烧那包纸的。
林昭然拎着补了三回的陶壶去井边,路过老驿道时,见他蹲在土灶前,风把纸灰卷得老高。
“这是‘启明会’最后一本名册。”他头也不抬,指尖捏着张纸页,“当年记的是入会者的姓名、籍贯、师承——如今倒成了笑话。”
纸页烧到“林昭然”三个字时,火苗突然蹿高,字迹在火里扭成一团,像谁在跳一支歪扭的舞。
林昭然望着飞散的纸灰,想起七年前在应天府破庙,几十个寒门子弟挤在漏雨的屋檐下,争着往名册上按手印。
那时有个结巴的少年说:“我...我没名字,就...就写‘问’吧。”
“阿昭你听。”程知微突然抬头。
林昭然侧耳,土墙后传来脆生生的争执:“碑上有名的人才伟大吗?”“我娘说,伟大是能让别人也敢说话!”接着是炭笔划墙的沙沙声,一个歪歪扭扭的“我也能写”爬上土黄的墙,笔画粗重得几乎要戳穿墙面。
程知微笑了,把最后半张纸投进火里。
纸灰打着旋儿飘上土墙,落在“我也能写”几个字旁边,像给它们戴了顶透明的帽子。
柳明漪的绣棚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
林昭然送海菜过去时,正见她握着个小女娃的手,在绣绷上穿针。
“为啥绣花不用样稿?”女娃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海贝。
“你眼里有图,手就会走。”柳明漪把绣针塞进女娃手里,“你看那只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