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回到渔村的柴房时,月亮已升到中天。
他们没敢进村。或许,他们也知道这里的规矩。
她推开门,见窗台上放着碗海菜汤,还冒着热气——是隔壁阿婆送来的,她总说“姑娘家夜里要暖肚肠”。
陶碗粗粝的边沿蹭过指尖,带着灶火未散的温意;她捧起碗时,一缕咸腥中裹着紫菜微焦的香气钻入鼻腔,像涨潮后滩涂上被阳光晒透的海物,又夹杂着一丝柴火烟熏的暖涩,仿佛把整片海岸的呼吸都收拢在这一口蒸腾里。
喝下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落,胃里缓缓腾起一团暖雾,驱散了山路上沾上的湿寒——那寒气曾如藤蔓缠绕脚踝,如今在热汤的熨帖下寸寸断裂,化作肩头轻颤的一声叹息。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踩在碎石子上沙沙作响,夹杂着布鞋底摩擦泥土的闷响,像是夜风拂过干枯的芦苇丛。
她走到门边,掀开一道门缝——村东头的老榕树下,几个白胡子长老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话,语调如风吹竹筒般忽高忽低,偶有笑声低低滚出,惊起屋檐下一串麻雀扑翅的窸窣。
“我看该立块碑。”张老爹捋着胡子,“把这些年的事记上,让后人知道……”
“立啥碑?”李阿公打断他,“咱村的娃夜里习字不用灯,戍边的小子会讲道理,这碑是刻在石头上,还是刻在人心里?”
林昭然轻轻掩上门,指尖在门板上停了一瞬,木纹的凹凸印在指腹,像触到了某种久远的脉搏。
那句话在耳边回荡:“……夜里习字不用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触到六岁那年,月光照在纸上的温度——那时书页泛着淡淡的银辉,字迹如萤火浮起,指尖拂过纸面,竟有微微的麻痒感,像有细小的电流游走,皮肤之下似有光在悄然生长。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银。
她坐在床沿,望着那片银,忽然笑了。
——小时候第一次在月下翻开课本,字迹竟自己亮了起来。
那时她以为人人都这样。
林昭然合眼靠在床沿,月光在她手背上淌成银溪。
窗外老榕树下的议论声忽近忽远,张老爹那句“立块碑”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她心底的褶皱——自三年前卸任祭酒,她隐入这渔村已七百三十六个日夜,原以为风波早随退潮的海水卷走,却不想那些被她点燃的星火,仍在人间寻着落脚的地方。
那“碑”字撞进耳朵的一瞬,她指尖猛地蜷起。
不是恼,也不是怒——是怕。
怕那些她亲手点燃的火,终将烧成新的庙堂;怕那本该照亮路的光,成了压人的神像。
她闭了闭眼。不行,不能让它立起来。
后半夜的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涌进窗缝。
她摸黑披上粗布外衣,草鞋踩过门槛时发出吱呀轻响,像极了当年在国子监书库翻书的动静。
绕过晒鱼干的竹架,穿过堆着海带草的晒场,村东头的荒坡上,果然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
月光下,“有教无类,始于昭然”八个字泛着冷光,是李阿公的孙子——那个从前总躲在墙根抄她写在碎陶片上的《劝学》的小子——用朱笔描的。
她伸手抚过碑面,石质粗粝得像从前在寒舍糊窗的麻纸,指尖划过刻痕时带起细微的刺痒,仿佛触到了旧年寒窗下冻裂的指节。
指尖触到“昭然”二字时,突然想起初入国子监那日,掌学大人用镇纸敲她的《论语》批注:“寒门女娃也配解经?”那时她藏在宽袖里的手攥得发疼,却笑着应:“学生只知,经是给人读的,不是给人供的。”
海风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发丝黏在颊边,带着夜露的微凉。
林昭然从腰间摸出片陶片——是昨日帮阿婆补陶罐时随手捡的,边缘磨得圆润,倒像块天然的刻刀。
她蹲下身,陶片轻轻抵住“始于昭然”的“昭”字,手腕微转。
石粉簌簌落进她的衣领,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像极了那年在太学讲台上,底下世家子弟扔来的砚台擦过耳畔的触感——那一瞬的风声至今还在耳边回旋,尖锐而冰冷。
“沙沙”声里,“昭”字的左半部分先模糊了,像被雨水泡开的墨迹,在月光下渐渐晕散。
她想起在江南推行义学时,有个瞎眼的小乞儿拽住她的衣摆:“先生,我看不见字,可我能摸。”她便让人把《千字文》刻在陶板上,粗糙的纹路里,那孩子摸到“人之初”时,眼泪滴在“初”字的刻痕里,说:“原来字是热的。”
“然”字的最后一捺被陶片刮去时,碑面突然泛出细密的水痕,像是石头自己渗出了泪。
她抬头,不知何时起了雾,海雾裹着月光漫过来,青石碑像浸在牛乳里,轮廓渐渐融化在朦胧中。
林昭然直起腰,陶片“当啷”掉在地上——不是她松手,是碑上的字自己散了。
那些朱红的笔画正顺着石纹渗开,像被谁往墨汁里投了块石子,晕成一片混沌的红,又似血融于水,无声无息。
“阿昭?”
身后传来低唤。
林昭然转身,见程知微抱臂立在雾里,青衫沾着露水,发梢还滴着水——他定是从后山抄近路来的,那条路要蹚过三道溪。
“你怎知我在这儿?”
“柳家阿姊说你晚饭没动海菜汤。”程知微走近,月光在他眼角的细纹里打了个转,“当年在应天府,你做大事前,也是这样——半夜摸去柴房,手里攥着火折子。”
林昭然笑了,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草屑:“你倒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程知微望着模糊的碑面,声音轻得像雾,“那时你说‘要烧的不是书,是刻在人心里的碑’。如今这碑刻在石头上,倒成了新的枷。”
海雾更浓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穿透薄雾,清越而孤寂。
林昭然望着程知微,忽然想起他初入她帐下时的模样——浑身带刺的世家子,骂她“野路子教出来的草包”,却在看到她让盲童摸陶板识字时,红着眼眶说:“我祖父是盲的,他到死都没摸过《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