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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宛城。
这座雄踞南阳盆地中心、控扼南北交通咽喉的古城,迎来了数十年来最严峻的时刻。自去年秋冬以来,战争阴云便笼罩此地,如今,它终于化作了遮天蔽日的旌旗与杀气腾腾的兵锋。
城外,自东南至西北,营垒相连,栅栏如林,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边际。汉军赤旗与吴军青旗交错林立,在初夏的风中猎猎作响。更远处,烟尘滚滚,尚有后续部队及辎重车队在不断抵达,汇入这庞大的包围圈。
中军大纛之下,赵云银甲白袍,按剑而立,陆逊青衫纶巾,傍立身侧。两人身后,张翼、李盛、冯习、张南等一众将领肃然待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座巍峨的城池上。
宛城城墙高达四丈有余,以夯土为芯,外覆青砖,坚固异常。护城河引白河之水,宽达三丈,水流虽不甚急,却足以阻滞进攻。城头,魏军黑旗密布,垛口后甲士身影隐约可见,矛戟如林,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一派森严气象。
“满伯宁(满宠字)治军,果然严整。”赵云观察良久,澹澹评价道,“城防加固痕迹明显,望楼增多,瓮城轮廓亦见增筑。看来,自去岁以来,他便未曾懈怠。”
陆逊点头:“司马懿委他以宛城之守,确得其人。观其布防,层次分明,重点突出,尤以南门、东门为最,此乃料定我军主攻方向。西、北二门虽稍疏,然城外地势开阔,不利大军展开,且其内必设重兵预备,诱我攻之,恐遭反击。”
他手指轻点舆图:“旬日来,李盛取穰县,张翼下涅阳,我水军亦控制白河下游。宛城外围羽翼已剪,然其核心未伤。据细作回报及降卒所言,城内粮秣尚可支两月,守军战意虽因樊城失守、外援断绝而有所动摇,但在满宠弹压与曹真坐镇下,暂未溃散。强攻必是一场硬仗。”
赵云道:“硬仗亦须打。丞相病榻叮嘱,吴公翘首以盼,荆襄百姓乃至天下汉室遗民,皆望此城克复。我军休整半月,器械粮草已备,士卒求战心切,士气可用。伯言,依计行事吧。”
“诺。”陆逊拱手,随即传令,“各部依预定方位扎营,距城五里。多设拒马、蒺藜,谨防骑兵突袭。伐木取土,修筑壁垒,尤其注意防范来自邓县方向的威胁。抛石机阵地前置于东南、东北两处土丘,待命组装。从即刻起,四面围定,许入不许出!”
命令层层传达,六万五千联军如臂使指,开始构建一个巨大的、缓慢收紧的包围网。夯土筑垒的号子声,树木倾倒的哗啦声,车马辚辚声,交织成战争前奏的沉闷乐章。
城头之上,满宠一身精甲,须发皆已灰白,但目光锐利如鹰。他手扶垛口,冷冷注视着城外敌军有条不紊的布阵,脸上没有丝毫慌乱。身后,曹真按剑而立,脸色却有些阴沉。
“赵云、陆逊……来得真快。”曹真咬牙道,“樊城方下不过二十日,竟已合围至此。看其营垒规制,绝非虚张声势,是要与我死战了。”
满宠声音平稳:“少将军勿忧。宛城城高池深,粮械充足,将士用命。彼虽众,攻坚之下,必损兵折将。我已令各部严加戒备,滚木擂石、热油金汁、箭矢弩石,皆已备足。城内巷道,亦设鹿砦、拒马,即便被其突破外墙,亦可巷战逐屋争夺,耗其锐气。”
他顿了顿,看向曹真:“关键是军心士气。少将军乃宗室重将,陛下亲信,当多巡城抚慰将士,激励死战之志。尤其要稳住胡质将军从襄阳带来的部曲,彼等家卷多在襄阳,恐有动摇。”
曹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分兵西援而产生的懊悔与不安,重重点头:“宠公放心,真知轻重。宛城在,则南阳在;南阳在,则洛阳南屏不失。真必与宠公及全军将士,共存亡!”
“此外,”满宠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需密切关注邓县司马子元(司马师字)将军动向。彼处骑兵,乃我军唯一可机动之外援,虽兵力不多,若能适时袭扰敌军粮道,或于战事焦灼时侧击其背,或可收奇效。”
曹真道:“已派快马与子元兄联络,嘱其见机行事。只是……赵云用兵谨慎,陆逊多谋,必防我骑兵突袭。且闻编县陈砥小儿,正于南面虎视眈眈,子元兄亦需分心防备。”
满宠沉默片刻,道:“尽人事,听天命。守好宛城,便是对大将军(司马懿)最大的支援。彼在洛阳,定有计较。”
两人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城外越收越紧的联军大营。空气中,肃杀之气越来越浓。
当日下午,联军完成初步合围。宛城四门之外,皆立营寨,营寨之间以壕沟、栅栏相连,形成环形包围。抛石机组件开始在前沿阵地组装,高大的木质骨架逐渐耸立,如同巨兽的骨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夜间,联军派出小队,逼近护城河,试探魏军反应。城头立刻警锣大作,箭如雨下,火把将城墙照得通明。联军小队稍触即退,并未强攻。但这短暂的接触,已让双方都明白,真正的血战,明日便将开始。
六月初四,辰时。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照在宛城青灰色的城墙上,反射出金属般的冷光。城外联军阵中,战鼓隆隆响起,低沉而有力,震得大地微微颤动。
东南主攻方向,赵云立马于中军旗下,陆逊坐镇指挥高台。前方,五十架组装完毕的抛石机(霹雳车)分成三排,炮兵们正紧张地进行最后的调试。更前方,是扛着云梯、推着冲车、举着大橹的攻坚步兵方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无声。
“放!”
随着令旗挥下,第一批石弹呼啸着划破天空,砸向宛城南墙!巨大的轰鸣声中,城墙震颤,砖石碎裂,烟尘腾起。魏军显然早有准备,大部分士卒躲在垛墙之后,只有少数倒霉者被直接命中或飞溅的碎石所伤,惨叫声被淹没在持续的炮击声中。
联军抛石机持续轰击了约半个时辰,重点打击南门城楼及两侧城墙。砖石结构的城楼出现了破损,城墙被砸出数个缺口。然而,宛城墙体确实坚固,夯土内核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并未出现结构性崩塌。
“止!”陆逊见炮击效果有限,且炮兵已显疲态,石弹储备也需节约,下令停止远程打击。
紧接着,战鼓节奏一变,变得急促而激昂!
“杀!”
攻坚步兵发出震天怒吼,在弓弩手的箭雨掩护下,冲向护城河!前排士卒扛着长长的木板、门板,奋力搭向河面;后排推着简陋的筏子、木排,载着更多人和云梯,拼命划水。城头魏军箭矢如蝗虫般扑下,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跌入河中,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水面。但后续者毫不畏惧,踩着同伴用生命铺就的通道,继续猛冲!
终于,数处通道被打通,云梯靠上了城墙!悍勇的联军甲士口衔利刃,一手持盾护顶,一手奋力攀爬!城头滚木擂石轰然砸下,沉重的原木、边缘锋利的石块沿着云梯滚落,将攀爬者连人带梯砸得粉碎!烧沸的热油、恶臭的“金汁”(粪便混合毒物熬煮)兜头泼下,沾着即皮开肉烂,惨嚎着坠落。更有魏军长矛手从垛口勐刺,将刚刚露头的联军士卒捅穿。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每一架云梯下都堆积着尸体,护城河几乎被染红。联军弓弩手拼命压制城头,与魏军对射,互有死伤。冲车冒着箭石,缓慢而坚定地撞向包铁皮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但城门显然经过特别加固,内部更有顶门柱,一时难以撞开。
东门方向,战斗同样激烈。张翼督军猛攻,一度有数十名勇士登上城头,与魏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但魏军预备队迅速增援,将登城点团团围住,刀砍枪刺,硬是将这处突破口堵了回去,登城勇士全部战死。
激战持续了两个时辰。联军付出了超过两千人的伤亡,却未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突破。城下尸体堆积,伤员的哀嚎与战场的厮杀声混成一片。
“鸣金!”赵云面色沉静,下达了命令。
清脆的钲声响起,攻城的联军如潮水般退下,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尸骸。城头魏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但很快被军官喝止,转为加紧修复工事、补充箭矢滚木的忙碌。
中军帐中,气氛凝重。初次强攻受挫,虽在意料之中,但损失超出预期。
“满宠防守,滴水不漏。”张翼臂上带伤,咬牙道,“滚木擂石准备极多,热油金汁充裕,箭矢似乎也无匮乏之虞。我军云梯多被砸毁,冲车难破其门。”
李盛道:“城墙坚固,抛石机毁伤有限。魏军士气未堕,抵抗坚决。”
赵云看向陆逊:“伯言以为如何?”
陆逊一直在观察思考,此时缓缓道:“强攻硬打,正中满宠下怀。宛城经营日久,防御体系完善,物资储备充足,兼有曹真坐镇,士气不易崩溃。我军虽众,然顿兵坚城之下,每拖延一日,粮秣消耗巨大,士卒锐气消磨,且需防备洛阳援军。”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宛城城墙:“正面强攻难破,当另寻他法。逊观宛城地势,其城墙虽坚,然地基多为泥土。可遣精锐工兵,于夜间挖掘地道,直通城墙之下,以火药(注:此时已有早期火药,但威力有限,多用于纵火、发烟或有限爆破)或木柱焚烧之法,塌陷其墙基。同时,辅以正面佯攻,吸引其注意。”
“另,可加大攻心之策。将俘获之魏军伤兵医治后释回,散布我军优待俘虏、只诛首恶之消息。以箭书射入城中,言陇右大败、洛阳援军被阻、司马懿已弃宛城等,动摇其军心。城内粮草虽足,然两月之后呢?围困之下,恐慌自生。”
赵云颔首:“穴攻之法可行,然需时日,且需隐蔽,防敌察觉反制。攻心之策,即刻便可施行。传令:从今日起,各部轮流佯攻,日夜不休,疲敌扰敌,掩护地道挖掘。多造声势,广布疑兵。将今日俘获之轻伤魏卒,给予饮食医药,趁夜释回南门外。箭书内容,由伯言拟定。”
他顿了顿,看向众将:“初战不利,非战之罪。诸位回营,安抚士卒,救治伤员,修缮器械。宛城非一日可下,我早有心理准备。告知将士,丞相在成都,陛下在宫中,皆盼捷音。我赵云,与诸位共此城下!”
众将精神一振,齐声应诺:“愿随牧州,死战破城!”
策略调整的命令迅速传达。联军不再发动大规模强攻,而是转为高频次、小股部队的轮番袭扰。入夜后,更是鼓噪呐喊,火箭乱射,做出夜攻姿态,搅得城头魏军不得安宁。与此同时,在远离主攻方向的西北角一处洼地,数百名精锐的工兵在重兵掩护下,开始秘密挖掘通往城墙的地道。
城内的气氛,在击退首次强攻的短暂兴奋后,也逐渐被更深沉的压抑所取代。
宛城,州衙。
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宠与曹真凝重疲惫的面容。白日击退联军进攻的喜悦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持久消耗的忧虑。
“赵云、陆逊变招了。”满宠指着地图上联军营垒的变动,“不再全力扑城,转而以骚扰疲敌为主。其抛石机亦较少发射,似乎在节省石弹。此乃围困消耗之象。”
曹真烦躁地踱步:“疲兵之计,确是可恶。我军将士日夜戒备,不得安寝,长久下去,精力难以为继。且今日敌军释回部分伤卒,虽严加盘问隔离,然‘只诛首恶、降者免死’之言,已在营中悄悄流传。长此以往,军心恐生变。”
满宠目光锐利:“少将军,此正敌军攻心之策。我等必须强硬反制。传令:凡传播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官兵,立斩!巡城加倍,夜间尤其警惕敌军真伪偷袭。至于释回伤卒……集中看管,严加审讯,若查出细作,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他沉吟片刻:“敌军穴攻之可能,亦不可不防。我已令城中各处置大瓮于地,遣耳聪者监听地下动静。另于城内墙根处,深挖壕沟,若其地道掘通,或可灌水、烟熏反制。只是……此法被动,难以尽防。”
曹真点头,又道:“粮草盘点如何?胡质将军部曲情绪是否稳定?”
“粮草按每日定量分发,尚可支撑五十余日。”满宠道,“胡质部曲……确有不安。其家眷困于襄阳,音讯不通,屡有请求出城探听或南下接应者,已被我严厉驳回。胡质本人尚能顾全大局,竭力弹压,然其部怨气渐积,需小心处置。”
正商议间,亲兵急报:“将军!城外射入大量箭书!”呈上几支绑着绢布的箭矢。
满宠接过一看,绢布上字迹清晰:“陇右郭淮大败,损兵万余,姜维已断其归路!”“司马懿畏蜀如虎,洛阳援军迟迟不发,意在弃宛城保关中!”“汉室复兴在即,顺天应人者生,负隅顽抗者死!只诛满宠、曹真,余者降即免罪,更有封赏!”
曹真看得脸色铁青,一把将绢布撕碎:“无耻谣言!陇右郭将军善战,岂会轻易大败?大将军更不可能弃宛城!”
满宠却冷静得多:“谣言虽假,其毒甚深。尤其对胡质部及那些本就不甚坚定的郡兵、民壮而言,足以种下猜疑种子。需立即收缴全城箭书,公开焚烧,并出告示辟谣,言明陇右安稳、援军在途。同时……加大对军中异动迹象的排查。”
他感到一阵沉重的压力。守城不独守墙,更要守心。外有大军围困,内有隐患潜伏,这宛城,果真如履薄冰。
城外,联军大营。
陆逊正在听取工兵校尉的汇报:“……地道已掘进三十丈,方向无误,土质尚可,未遇地下水。以目前进度,再需十至十二日,可抵城墙根下。已按都督吩咐,挖掘岔道,预备药室与支木。”
“很好,务必隐蔽,夜间作业,土方妥善处理。”陆逊叮嘱,“另,选伶俐胆大之士,乔装混入今日释回的伤卒之中,可伺机传递更多消息,或联络城中不满之人。”
“诺!”
这时,又有快马来报:“禀都督,编县陈镇西遣使至,言其已按计划,于三日前对邓县司马师所部进行了一次大规模佯动,焚毁其两处外围哨所,斩首数十。司马师疑惧,收缩兵力,近日袭扰我粮道之行动大为减少。陈镇西请示下一步方略。”
陆逊露出一丝笑意:“陈叔至果不负所望。传令嘉奖,命其继续监视邓县、襄阳方向,保持压力即可,无需再行冒险出击。重点仍在于保障粮道,尤其是白河水运枢纽。”
使者退下后,赵云从帐外走入,手中拿着一份最新军报,眉头微展:“伯言,陇右捷报。姜伯约佯攻天水冀县,郭淮惊慌,急调戴陵部回援,伯约趁机于半路设伏,击溃其一部,烧毁大量粮草。郭淮已再次向洛阳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