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在安排身后事了。蒋琬与费祎听得心中酸楚,却又知丞相所言,句句都是为国深谋,只得含泪应下。
“还有一事,”诸葛亮声音更弱,却依然清晰,“江东陈明远(陈暮)父子,雄才大略,乃当世英杰。吴蜀联盟,共抗曹魏,乃当前大势。然联盟之间,亦有远近亲疏、利益之别。樊城、宛城若下,荆北归属,需与江东妥善商议,不可因此生隙。将来……无论谁主政,都需牢记:北贼(曹魏)未灭,吴蜀不宜轻启战端。纵有龃龉,亦当以大局为重。”
“臣等谨记丞相教诲!”蒋琬、费祎再次叩首。
诸葛亮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两人知道丞相需要休息,默默退下。
静室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澹澹的药香。诸葛亮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彷佛还在推演着千里之外的战局,筹划着百年之后的国运。
陇右,五月下旬。
姜维如同一条滑熘的游鱼,在陇西的群山与河谷间灵活穿梭。曹真分兵西援的消息传来后,他立刻意识到魏军围剿的力度将会加大,但同时,这也是进一步搅乱局势、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
他并没有选择与魏军增援部队硬碰硬,而是将麾下五千人再次化整为零,分为十队,每队五百人,由精明强干的队率带领,各自划定活动区域。他们的任务非常明确:袭击小股魏军、焚毁粮草仓库、破坏道路桥梁、鼓动羌胡部落反抗,并在魏军大队赶来时迅速遁入山林。
一时间,陇西郡乃至部分南安、天水南部地区,烽烟四起,警报频传。魏军将领戴陵率领的八千援军,加上郭淮派出的围剿部队,总数超过一万五千,却被这十股飘忽不定的蜀军偏师弄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今天东边粮队被劫,明天西边戍堡遇袭,后天北面羌部叛乱……顾此失彼,兵力被严重分散。
而姜维本人,则亲率最精锐的五百无当飞军,昼伏夜出,沿着渭水支流悄然东进,目标直指陇右与关中之间的战略要地——街亭(今甘肃庄浪东南)!
街亭地势险要,是陇右通往关中的咽喉之一,虽非大城,却设有军仓,囤积着供应前线的一部分粮草。此地守军不过千人,且绝想不到蜀军偏师敢深入至此。
五月廿五夜,姜维率部突然出现在街亭城外。他并未强攻,而是先派会说羌胡语的士卒,假扮成被蜀军“击溃”的羌兵,慌慌张张叫城,言蜀军大队来袭。守将见其衣甲凌乱,所言羌语不假,且远处山林确有火把晃动、人影绰绰,心中惊疑,开城门细问。
就在城门开启的刹那,“羌兵”暴起夺门!姜维率主力从黑暗中猛扑而出,一举冲入街亭!守军猝不及防,勉强抵抗一阵便溃散了。蜀军迅速控制全城,打开军仓,将能带走的粮草军械尽数搬走,带不走的则付之一炬,然后毫不停留,在天亮前撤出街亭,消失在西面群山之中。
街亭被袭,粮仓被焚!消息传到上邽郭淮和正在陇西剿匪的戴陵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街亭虽小,但其失陷意味着蜀军的活动范围已威胁到关中门户,更严重打击了魏军的士气与后勤。
郭淮又惊又怒,一面急报洛阳,一面严令戴陵,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锁死姜维,绝不能再让其流窜作案!同时,从上邽守军中又抽调三千人,南下加强陇山各隘口防御,防止姜维窜回祁山与严颜会合。
然而,姜维压根没想回去。烧了街亭之后,他率部折向西南,昼伏夜出,绕过魏军重点布防的陇山隘口,从更西面的羌道地区,再次悄然渗透回了陇西郡腹地,与另外几股分散活动的偏师重新取得了联系。
此时的陇右,已完全被姜维这一支偏师搅成了一锅粥。魏军东西不能兼顾,主力被严颜牵制在上邽,围剿部队被姜维的游击战术拖得筋疲力尽,后方粮道和据点频频告急。更重要的是,羌胡部落见魏军狼狈,蜀军“神出鬼没”,态度愈发暧昧,暗中支持蜀军者日多。
姜维站在陇西一处不知名的山岗上,望着脚下蜿蜒的河谷和远处隐约的魏军营垒火光,对身旁的校尉道:“传令各队,袭扰力度可以稍减,但不可停。重点转向截断上邽与陇西、天水的联络,尤其是向戴陵所部运送补给的队伍。我们要让郭淮感觉,他的大军,快要变成孤悬在外的孤军了。”
“参军,我们下一步去哪?”校尉兴奋地问。跟着这位年轻的参军,虽然辛苦,但战果辉煌,打得痛快。
姜维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里是荆北:“等。等荆北的消息。若赵牧州、陆都督能再克宛城,或者迫使司马懿从关中抽调更多兵力东援……那时,或许就是我们与严老将军合力,给郭淮致命一击的时候了。”
他的计划很大胆,但并非妄想。陇右的战局,已经因为他这支偏师的活跃,发生了根本性的倾斜。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了郭淮和远在洛阳的司马懿这一边。
当荆北、陇右战火纷飞之际,位于侧翼的编县,却显得相对平静。
司马师骑兵奇袭失败、退回邓县后,编县方向暂时无大战事。陈砥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整训军队、巩固城防、安抚地方上。
苏飞的山地营在编县攻防战中损失不小,陈砥从降卒和新募兵卒中挑选精壮补入,恢复了一千五百人的编制,由苏飞加紧操练,尤其注重山地行军、伏击、夜战等战术。
石敢则被提拔为军侯,统领一支新组建的五百人轻骑斥候队,负责邓县、襄阳方向的情报侦察与警戒。编县缴获和后续打造的马匹器械,优先配给了这支队伍。
马谡展现出卓越的民政才能。他清理户口,分配无主田宅给立功将士家属及流民,组织恢复生产,疏通商贸,很快让编县及周边地区恢复了秩序与生机。来自夷陵、江陵的商队开始出现,带来了急需的盐铁布帛,也带走了本地的山货药材。
五月廿日,陈砥接到赵云从樊城发来的最新指令:荆西军暂无需北上参与围攻宛城,首要任务是稳固编县、当阳一线,保障联军主力侧翼及南路粮道安全,并密切监视邓县司马师骑兵及襄阳胡质动向,必要时可做出攻击姿态,牵制敌军。
这与陈砥的判断基本一致。以他手中目前不足四千的兵力(含守城部队),参与强攻宛城作用有限,反而可能因兵力薄弱被魏军骑兵所乘。不如稳守后方要地,发挥钉子作用。
“苏飞,你率山地营主力驻守编县,继续整训,并协助马先生维持地方。”陈砥下令,“石敢,你率轻骑斥候队,前出至编县以北三十里处的石门戍(虚构),建立前哨,监控邓县方向,并与陆都督在樊城以北布置的疑营保持联络。”
“末将(属下)领命!”
“马先生,”陈砥看向马谡,“编县政务,全权托付于你。另,请先生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夷陵夫人,禀报此地情况,请夫人安心。再写信给江陵赵牧州、陆都督,呈报我军部署,并请示,若襄阳胡质有异动,或邓县司马师再度南下,我军该如何应对,尺度如何把握。”
马谡一一记下,赞道:“都督思虑周全。稳守侧翼,静观其变,正是上策。”
安排妥当后,陈砥每日除了巡视防务、督促训练,便与马谡研读兵法、推演沙盘,或是听取石敢从前方传回的情报。他清楚,自己虽未在正面主战场,但责任同样重大。编县、当阳是联军南翼门户,不容有失。而且,他隐隐感觉,随着宛城大战的临近,司马师那支骑兵,绝不会一直安静地待在邓县。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而此刻的夷陵,在周蕙与留守官员的治理下,已基本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武陵方向的异常早已平息,流民陆续返乡,市井重归繁荣。接到夫君从编县寄回平安书信的周蕙,望着北方天际,心中既有牵挂,也有骄傲。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正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践行着属于他的责任与抱负。
荆楚大地,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齿轮,在战争引擎的驱动下,紧密咬合,缓缓转动,酝酿着下一轮更加猛烈的碰撞。而决定天下气运的胜负手,正悬于宛城这座古老的雄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