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坠下来。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仿佛就挂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梢上。风势渐猛,不再是清冷的秋风,而是带着一种割人面颊的、干硬的寒意,卷起官道上厚厚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大雪将至前特有的、沉重的土腥气和冰碴子味儿。
“大人,要下雪了,得赶紧找地方落脚!”陈默眯着眼,抬头看了看狰狞的天空,语气急促。在这样的荒野官道上,一旦大雪封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冻毙的风险极大。
李致贤何尝不知。他轻轻夹了夹马腹,“追云”似乎也感应到天气的骤变,打了个响鼻,加快了步伐。目光不断扫视着官道两侧,寻找任何可能提供遮蔽的房舍或驿站。
那羊皮袄汉子消失的“黑石峪”岔路早已被抛在身后,但那人起身时斧柄上模糊的“收翅鸟”标记,却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印在了李致贤的脑海深处。是警告?是标记?还是某种联络暗号?选择继续走主官道,是基于稳妥的判断,但心中那丝疑虑,如同这天气一般,沉甸甸地压着。
官道在前方拐入一片更为荒凉的山坳,两侧是风化严重的褐色岩壁,植被稀疏。风在这里被地形挤压,发出尖锐的呼啸,卷起的沙石打在岩壁上,噼啪作响。天色愈发昏暗,明明还是下午,却已如同黄昏。
就在这山坳出口不远处,依着一处背风的矮崖,终于出现了一片房舍的影子。不是驿站,看上去更像是一家孤零零的野店。几间土坯房围成一个不规则的院子,当中一栋稍高的房子挑着一面褪色几乎辨不出原色的布招,在狂风中剧烈地扭动挣扎,隐约可见是个“店”字。房顶的茅草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几扇窗户透出昏黄摇曳的光,在这荒凉凄厉的背景下,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暖意,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戒备。
“就是那儿了!”陈默指了指。
两人催马近前。院子没有正经大门,只用一些粗细不一的木桩和荆棘胡乱扎了个篱笆墙,留了个缺口权当门洞。院子里空荡荡,泥地上有几道新鲜的车辙印和杂乱的脚印,角落堆着些柴火和废弃的杂物。马厩是半露天的,里面已经拴着三四匹马,正在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他们将马牵进马厩拴好,陈默迅速检查了一下马匹状况,又添了些草料。李致贤则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袍,走向那栋挑着招子的主屋。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食物味、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牲口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屋内比外面看起来稍大,摆着五六张粗木桌子,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人。靠近门口的火塘里烧着大块的柴,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映照出一张张被旅途劳顿和窗外天气刻上疲惫与警惕的面孔。
客人们形形色色:有裹着厚棉袄、像是行脚商人的;有穿着短打、带着兵器、眼神锐利的;也有缩在角落、衣衫褴褛、低头不语的。人虽多,交谈声却不大,大多都压低了声音,偶尔抬头瞟一眼新进来的客人,目光快速扫过,带着掂量和审视。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系着油腻的围裙,一张圆脸堆着生意人惯有的、却并不显得多么热络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台面。见李致贤进来,他抬起眼皮:“客官住店?吃饭?”
“住店,也要用饭。可有干净房间?”李致贤问道,声音平和。
“房间有,干净……呵呵,咱这荒山野店,就图个遮风挡雪,暖和。上房一间,通铺也有。”胖掌柜笑眯眯地说,眼神却在李致贤和陈默身上逡巡,尤其在李致贤那虽沾了尘土却质地不俗的衣衫和腰间佩剑上多停了一瞬。“上房五十文一晚,包早晚两顿糙饭。通铺二十文,饭食另算。”
价格不菲,尤其是对这野店的条件而言。但此刻别无选择。李致贤点点头:“要一间上房。”又对陈默道,“先吃点东西。”
付了钱,胖掌柜叫来一个干瘦的小伙计,领着他们去房间。房间在楼上,极其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床上的被褥看不出本色,散发着淡淡的潮味。窗户用厚草纸糊着,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但至少是个独立空间,比
放下简单行李,两人下楼回到大堂,找了张靠墙的角落桌子坐下。小伙计很快端上来两碗看不出内容、稠糊糊的汤羹,几个黑面馍,一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这就是“糙饭”。
李致贤并不挑剔,慢慢吃着,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大堂里零散的对话。陈默也默不作声,一边吃,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邻桌是三个行脚商人模样的,正在低声抱怨天气和行情。
“……这鬼天气,货要是被雪堵在半路,可就亏大了。”
“知足吧,能平安到这店里就不错了。听说北边道上不太平,前些日子黑风岭那边,有商队被抢了,人差点都没回来。”
“哼,这世道……”
另一桌是两个带刀的汉子,闷头喝酒,很少交谈,但眼神凌厉,不时扫视全场,似乎在防范什么。
而靠近火塘、声音稍大的那一桌,围坐着四五个人,打扮介于普通旅人和苦力之间,口音混杂,正在议论着什么,神情有些激动。李致贤凝神细听。
“……千真万确!俺二舅家的表亲就在蔚县矿上干活,他说了,那根本不是天灾闹的!”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灌了口劣酒,压低声音却难掩愤慨,“蝗虫是厉害,可往年也有,没见饿死这么多人!是矿上……”
“嘘!王老五,你小声点!不要命了?”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连忙扯他袖子,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那叫王老五的汉子梗着脖子,但声音终究还是低了下去:“怕什么?这都逃出来了,还怕他们听见?俺说,就是‘黑心矿’闹的!官家的矿,让那些黑心的管事和地头蛇把持了,拼命往下挖,不管工人死活,透水、塌方,死了多少人?瞒着!朝廷拨下来修矿道、安顿死伤的钱,被层层克扣,到俺们手里,毛都不剩!工钱还拖着不发,拿什么买粮?”
“是啊,”另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接口,声音带着哭腔,“矿上不让走,说是签了契的,走了就是逃工,抓回来往死里打。可留在那儿,也是饿死、累死、砸死……实在没法子了,才拼了命跑出来。路上……路上还遇到截道的,抢俺们那点可怜的盘缠……”
“黑心矿”三个字,再次刺入李致贤耳中。与流民青疤汉子的警告,与昨夜驿舍的矿图,隐隐呼应。这些矿工流民的话,虽是一家之言,却提供了更具体的细节:瞒报矿难,克扣抚恤,强征劳役,盘剥工钱……若属实,这已不仅仅是吏治腐败,而是赤裸裸的草菅人命,是逼民造反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