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浓得化不开。李致贤持刀立在门口,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淡淡的白雾。陈默紧握朴刀守在一侧,警惕地扫视着驿舍黑黢黢的院落。隔壁的打斗声早已沉寂,只余下风声呜咽,穿过破败的门窗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片刻死寂后,李致贤低声道:“看看驿丞。”
两人小心翼翼退出房间,来到驿舍前堂。油灯翻倒在地,灯油洒了一片,早已熄灭。借着极微弱的、从破门板缝隙透入的月光,他们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驿丞——那个干瘦的老头。陈默迅速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侧。
“还活着,昏过去了。后脑有击打痕迹。”陈默低声汇报,“手法不算太重,像是打晕而非要命。”
李致贤蹲下身,仔细查看。老头后脑有个肿包,附近有少量血迹,但呼吸还算平稳。他环顾四周,前堂简陋的桌凳翻倒,装杂物的箩筐也倒了,一些破烂家什散落一地,看起来像是经过一番挣扎或匆忙的翻找。
“不是冲财物来的。”李致贤站起身,目光锐利,“若是劫财,要么杀了驿丞,要么绑了。只是打晕,更像是……让他别碍事。”
“大人,隔壁……”陈默看向刚才传出激烈打斗声的房间方向。
李致贤点点头,两人摸了过去。那间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陈默用刀尖轻轻推开房门,侧身闪入,李致贤随后跟进。
屋内比他们那间稍大,同样简陋,但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桌子被劈成两半,土炕上的草席被掀翻,一个粗陶水罐摔得粉碎,水渍混着……暗红色的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空气里除了血腥,还有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药草味。
“有血迹,不止一处。”陈默蹲下,用手指捻了捻地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颜色鲜,刚留下不久。打斗很激烈。”
李致贤的目光在屋内仔细搜寻。窗户洞开,冷风灌入,窗棂上有明显的刀劈痕迹和半个模糊的泥脚印。袭击者或防守者是从这里离开的。他的视线落在墙角,那里有一小片暗色的碎片,像是瓷器或玉器破裂的残片。他走过去,拾起一片,触手冰凉,边缘锋利,借着窗外稍亮的天光仔细辨认——是上好的青瓷,釉色均匀,碎片上似乎还有极细微的缠枝莲纹。
能用这种瓷器的人,绝非普通行商。那位“东家”,身份不简单。
“大人,这里有东西。”陈默在翻倒的炕席下,发现了一个深蓝色的布质小囊,约莫拳头大小,看起来平平无奇。他不敢轻易打开,递给李致贤。
李致贤接过,入手微沉。他走到窗边,借着稍亮的光线解开囊口系绳。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不,是矿石样本。颜色暗沉,质地坚硬,断面在微光下隐约闪烁着金属般的冷泽。他对矿物了解不多,但直觉这不是寻常石头。囊中还有一小卷油纸包裹的东西,展开是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线条粗犷,标注着一些山脉、河流和奇怪的符号,其中几个符号旁写着小字,依稀可辨是“铁”、“铜”字样。
矿图?矿石样本?
李致贤的心猛地一沉。北地多矿,尤其蔚县、平谷一带,有朝廷官营的铁矿和铜矿。灾荒之年,流民遍野,却有人带着矿图和样本,深夜在这荒僻驿舍遭遇袭击?这绝非巧合。
他将东西仔细包好,塞回布囊,收入自己怀中。此事蹊跷,或许与北地灾情、乃至更深层的利益纠葛有关。这位“东家”,恐怕不是商人,而是与矿务、甚至可能与某些隐秘势力相关的人物。袭击者,是冲着这些来的吗?那自己这边遇袭,是误伤,还是……
他想起昨夜那商人打听自己行踪又被抢的事,以及那句“不义之财”。如果袭击者是同一伙人,或有关联,那么他们的目标范围可能很广,既包括携带“不义之财”的“东家”,也包括像自己这样可能碍事的官员。
“收拾一下,看看驿舍内外还有无其他线索。天快亮了,我们不能久留。”李致贤沉声吩咐。
两人迅速行动。陈默检查了驿舍后院和马厩,他们两匹马安然无恙,但隔壁“东家”那伙人的马车和马匹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新鲜的马粪和杂乱的蹄印,指向驿舍后方的山林小道。显然,他们在击退或摆脱袭击者后,连夜从后门离开了,而且走得很急,连一些散落的行李都没来得及完全带走。
李致贤在前堂唤醒驿丞。老头悠悠转醒,捂着后脑呻吟,见到李致贤和陈默,吓得直哆嗦,连声说“好汉饶命”。
“看清袭击你们的人了吗?”李致贤问。
驿丞摇头如拨浪鼓:“黑……黑灯瞎火的,上来就给了俺一下,啥也没看清……好像……好像有好几个人,蒙着脸,拿着刀……”他语无伦次,“客官,你们……你们没事吧?隔壁那几位爷……”
“他们走了。”李致贤打断他,“你这驿舍,平时可太平?”
“太平,太平!”驿丞连忙道,“这儿偏是偏了点,但官道上往来的,多是赶路的正经人。偶尔……偶尔有些强人,也不常来。像今晚这样……真是头一遭啊!”他哭丧着脸。
李致贤不再多问,留下些散碎银钱算是房费和压惊,便与陈默牵马离开驿舍。天色已呈深蓝色,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而惊险的一夜终于过去。
重新踏上北行官道,两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夜间的变故。晨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却也吹不散心头的疑云。
“大人,那些黑衣人……会不会是冲着隔壁那人去的?咱们是遭了池鱼之殃?”陈默忍不住开口。
“有可能。”李致贤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但也不能排除是两拨人,或者目标本就是我们。他们的行动很有章法,袭击、试探、然后迅速撤离,不恋战。像是有明确指令。”他想起了怀中的矿图布囊,没有立刻告诉陈默。此事牵涉可能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咱们接下来……”
“照常赶路,但需更加谨慎。”李致贤道,“袭击者既然退了,短期内未必会再来。但我们的行踪,恐怕已经引起某些人注意了。”他顿了顿,“接下来路上,多留意是否有异常跟踪,也留心听听关于北边矿上的消息。”
“是。”
天光大亮时,他们已离开野狐坡一段距离。官道渐渐开阔,两旁出现了一些零星的农田和村落,但景象依旧萧条。田地里庄稼稀疏,村落也显得寂静,少见炊烟。
近午时分,他们路过一个较大的镇子,名为“柳河集”。镇子临河而建,本应是个繁华的水陆码头,但如今码头冷清,河面上船只寥寥。镇口聚集的人却比往日更多,而且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又是流民。
这些流民似乎比昨日所见更显绝望,许多人连坐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一些本地百姓远远看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戒备,也有麻木。
李致贤勒马,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紧锁。昨夜的血腥与眼前的饥寒,仿佛是两个世界,却又如此真实地并存于他北上的路途之中。一个是阴影里的刀光剑影,利益与阴谋;一个是日光下的奄奄一息,生存与死亡。
“大人,要绕开吗?”陈默问。镇口流民太多,马匹不易通过,也容易惹麻烦。
李致贤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有老人浑浊的眼睛,有妇人紧抱孩子的手臂,有孩子因饥饿而胀大的腹部。他想起了昨日那老汉的作揖,想起了那精瘦汉子眼中对“猫鹰爷”那一丝扭曲的期盼。
律法?秩序?在生存面前,这些词汇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他是一个即将赴任的朝廷命官,他的职责是维护律法,查缉盗贼。可此刻,面对这些即将饿死冻死的百姓,他能做什么?袖手旁观,从他们身边经过,继续奔赴京城那个权力与谜团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