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当这几个矿工流民提到“黑心矿”时,大堂里其他几桌客人,有的下意识挪开目光,有的露出同情之色,也有个别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那柜台后的胖掌柜,擦桌子的动作似乎也慢了一拍,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唉,这世道,老百姓没活路啊。”年长的矿工叹息,“官府不管,恶霸横行。也亏得……亏得还有些有良心的。”
“有良心的?谁?”王老五嗤笑,“那些当官的?还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
“不是他们。”年长的矿工摇摇头,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但李致贤坐得近,还是隐约捕捉到,“是……是‘猫鹰爷’的人。”
猫鹰爷!李致贤心中一动,手中汤匙微微一顿。
“猫鹰爷?”王老五也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那都是传说,谁知道真假。再说了,就算是真的,也是贼。贼能救得了咱?”
“你懂个屁!”年长的矿工似乎有些激动,“俺亲眼见过的!就在逃出来的路上,过鹰嘴崖那边,俺们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蜷在山洞里等死。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进来,放下些东西就走了。第二天醒来,洞口放着两袋杂合面,一包盐,还有一小坛烧酒!不是‘猫鹰爷’的人,谁他妈会管我们这些逃矿的烂命?那些当官的?那些抢我们的路霸?”
他的声音虽然压着,但那股混杂着感激、难以置信和后怕的情绪,却流露无疑。“东西不多,但救了好几条命。袋子上……没留名,但压了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个记号,俺认得,就是他们说的……猫鹰的爪子印!”
猫鹰爪印!这比单纯的传说更具象了。李致贤想起三岔路口那汉子斧柄上的“收翅鸟”标记,形状确实类似收拢的鹰爪。难道……
“那后来呢?”另一个矿工追问。
“后来?拿了东西,赶紧走啊!谁知道是福是祸。”年长的矿工道,“不过,一路上也听人说过,‘猫鹰爷’的人,专找那些发黑心财的晦气。劫来的钱粮,有时候会散给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像咱们这样的逃矿的,还有南边遭灾的流民,好些都受过接济。只是他们神出鬼没,从不留真名,也不跟咱们多打交道。”
王老五沉默了,脸上的愤慨似乎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喃喃道:“要是真的……这他娘的算什么世道,清官靠不住,倒要指望一个……一个……”
“盗”字他没说出口,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那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柴火噼啪声和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
李致贤慢慢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温吞的汤羹,心中波澜起伏。矿工流民亲历的讲述,比之前的道听途说更具冲击力。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茂儿爷”或“猫鹰爷”的形象,就远非一个简单的“义盗”可以概括。他的行动似乎有明确的针对性,有组织性,甚至有一定的纲领性。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盗匪的范畴,更像是一股游走在律法之外、却试图践行某种民间“公道”的隐秘势力。
而他李致贤,作为即将上任、专司查缉此案的中枢令,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或者说,这样一个……现象?
窗外风声更厉,开始夹杂着细碎的、打在窗纸上的沙沙声——下雪籽了。大堂里的客人们似乎也感到了寒意和不安,谈话声更低了,气氛更加凝滞。
就在这时,通往后面厨房的门帘一挑,那个干瘦的小伙计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不知道是什么肉的炖菜,送到了靠里一张一直空着的桌子。那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门口,看不清样貌,穿着厚重的青色棉袍,戴着兜帽,独自饮酒,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
小伙计放下菜,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青袍人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回头。
但就在小伙计转身离开、门帘晃动的一瞬间,借着厨房透出的稍亮光线和摇晃的影子,李致贤敏锐地瞥见,那青袍人放在桌下的左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在膝盖上快速敲击了几个奇怪的节奏,然后握住了腰间一个鼓囊囊的、像是皮囊或布袋的东西。
而那个角度,李致贤恰好能看到,青袍人棉袍的下摆内侧,靠近靴筒的位置,沾着一些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斑点。颜色和质感,让他瞬间联想到了昨夜驿舍地上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
寒意,从李致贤的脊椎悄然爬升,比窗外的风雪更加刺骨。
这个人,是谁?他何时进来的?为何独坐一隅?他皮囊里装的是什么?那血迹……是巧合,还是与昨夜驿舍的袭击有关?他手指敲击的节奏,是习惯动作,还是……某种暗号?
李致贤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黑面馍,仿佛对一切都未察觉。但他全身的感官,已经高度集中在了那个青袍人的身上。
陈默似乎也感觉到了李致贤微妙的警惕,他不再四处张望,而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家大人身上,同时身体微微调整了坐姿,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外面的雪籽渐渐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越来越大。风声裹挟着雪片,拍打着门窗,发出密集的声响。野店仿佛成了暴风雪中一座孤岛,而岛上的众人,各怀心事,在这昏暗跳动的火光下,维持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平静。
夜,还很长。而这间风雪野店中,似乎隐藏着的秘密和危险,远比外面恶劣的天气更加莫测。
李致贤慢慢咀嚼着最后一口食物,目光低垂,心中却已如明镜。
流民口中“盗”的名声,已不仅仅是传闻。而通往京城的这条路上,潜伏的,恐怕也不仅仅是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