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雨柱如常来到四九城生物制品所,准备跟进一下甘油抗冻优化实验的进展。
刚进实验楼,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走廊里碰见几个相熟的研究员,往常都是热情地打招呼何工来了!,今天却只是匆匆点点头,笑容有些勉强,眼神躲闪,脚下步子更快了。
何雨柱眉头微皱,径直走向陈汉章所长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往常陈汉章那爽朗笑声,静悄悄的。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有些沉闷的进来。
推门进去,只见陈汉章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手里夹着根烟,烟雾袅袅。
办公桌上摊着几份外文资料,还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
“陈所长。”何雨柱叫了一声。
陈汉章似乎才回过神,转过身来。
何雨柱一眼就注意到,老所长今天脸色有些灰败,眼袋明显,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习惯性上扬的弧度也耷拉着。
尤其是那眼神,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憋闷和……屈辱?
“何工来了?”陈汉章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沙发,
“坐,坐。冻融实验的数据,老吴他们正在整理,一会儿就能送过来。”
何雨柱没坐,走到办公桌旁,目光扫过那几份外文资料,是俄文的,配着些图表。
“陈所长,您这是……没休息好?所里遇到什么难处了?”
陈汉章摆摆手,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没事,能有什么事。就是……昨晚看资料看得晚了点。”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那挥之不去的沉重感骗不了人。
何雨柱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陈汉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掐灭了烟,端起凉茶想喝,又放下。
他搓了搓脸,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何工啊……让你看笑话了。”
他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装订好的俄文报告,
“昨天,部里安排,接待了苏联化工与微生物应用方面的专家代表团,来我们所交流指导。”
何雨柱心下了然。
这个年代,苏联老大哥的专家来访,对任何龙国科研单位来说,都是大事,既是学习机会,也往往是……考验。
陈汉章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咱们的酶固定化新工艺,不是报上去了吗?部里很重视,也作为亮点之一,向苏联专家做了介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那位带队的维克多·伊万诺维奇专家,听了我们的汇报,特别是看到我们那86.5%活性保持率的数据和载体设计思路后……”
陈汉章停了下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从口袋里又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说什么了?”何雨柱平静地问。
陈汉章猛吸一口烟,哑着嗓子道:
“他拿着咱们的报告,翻了两页,然后……当着部里陪同领导和我们所所有骨干的面,用俄语说了几句。翻译同志……翻译同志当时脸都白了。”
何雨柱没催他。
陈汉章闭上眼睛,复述着翻译当时那艰难吐出的字句:
“维克多专家说……很有趣的农民式的想象力和勇气。
用厨房里找得到的明胶和给孩子退烧用的甘油,试图解决生物大分子精密固定的世界性难题?
这就像……用竹竿和麻绳,想去捆绑闪电。”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说,真正的科学,需要严谨的理论、昂贵的设备、纯化的试剂,而不是这种……街头作坊式的杂烩。
他还建议我们,不要好高骛远,应该先老老实实,把他们十年前发表的、关于离子交换树脂固定化酶的基础论文真正读懂、重复出来,再谈创新。”
何雨柱眼神沉静,问道:“部里领导怎么说?”
陈汉章苦笑:“能怎么说?外交无小事,尤其是对老大哥的专家。领导让我们虚心接受指导,认真学习苏联先进经验。”
他声音压抑着,
“学习?我们难道不想学?可人家关键的东西,捂得严严实实!给点边角料,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他像一个受了委屈又无处申诉的技术人员:
“何工,你不知道!为了搞到点真技术,这些年……咱们受了多少憋屈!”
“早几年,我们想引进一套他们淘汰下来的发酵罐控制系统,
磨了多少嘴皮子,搭上多少人情和紧俏物资指标,最后弄来的,是人家仓库里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线路都老化的旧货!
就这,还得像请神一样供着他们的调试员,好烟好酒伺候着,稍有怠慢,就推说设备水土不服,撂挑子!”
“想派人去他们研究所进修?名额比金子还贵!
去了也就是在实验室打打杂,核心数据根本不让碰,稍微多问两句,就被嫌弃问题太多,基础太差!”
“我们自己摸索出一点东西,拿给他们看,想求个指点,
换来的要么是居高临下的还不错,但离国际水平还很远,要么就是这种……农民式想象力的褒奖!”
陈汉章手指着桌上那堆俄文资料:
“你看看这些!都是我们千方百计弄来的文献,很多还是过时的!
就为了从字里行间,猜测人家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我们就像一群瞎子,在摸着石头过河,后面还总有人说你这姿势不对,走得太慢!”
他声音带着疲惫和心酸:
“何工,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失败。咱们搞科研的,哪个不是从一次次失败里爬起来的?
可我受不了这个……受不了自己人辛辛苦苦、甚至冒着风险搞出来的一点成绩,在人家眼里,就是个不值一哂的笑话!还是个农民笑话!”
“我们只是想……只是想快点赶上,想让咱们自己的疫苗、自己的生物制品,不再总是指望别人施舍那点菌种和工艺!怎么就这么难?!”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何雨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位老所长。
他理解这种屈辱,那不仅仅是个人面子的受损,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科技落后时,整个知识界所承受的集体性尊严创伤。
他没有说什么别在意之类的空话,也没有立刻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如何如何。
他只是走过去,拿起陈汉章桌上那份被苏联专家贬为农民式想象的报告——
那份凝结了他何雨柱跨界思路和陈汉章团队无数心血的阶段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