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金家,那些前世的纠葛与阴影,如今在她心中,已渺小如尘。她即将带回的,是足以在故国的文化学术界掀起新风浪的知识、理念与资源。
海轮在天津港靠岸时,正值初冬。北方的寒风裹挟着煤烟与尘土的气息,与伦敦湿冷的雾气截然不同。冷清秋提着沉重的皮箱走下舷梯,身上是料子普通但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发型利落,神情平静,与周围那些归心似箭或初来乍到而显得激动惶然的人们形成了对比。
她没有在天津多做停留,直接登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车。车窗外的华北平原一片萧瑟,偶尔掠过残雪覆盖的田垄和光秃秃的树木。眼前的景象与她记忆中前世的北平重叠,却又因心态的不同而显得陌生。
抵达北平后,她没有先回冷家旧居,而是直接去了燕京大学报到。校园里中西合璧的建筑,莘莘学子抱着书本穿梭的身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书卷气,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与安定。
容庚先生亲自接待了她。这位年过半百的学者态度温和而务实,寒暄过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冷先生,你的着作和论文,我都拜读过,受益匪浅。如今国内学界,固步自封者有之,盲目崇洋者亦有之。如你这般能沉潜于故纸堆,又能跳出窠臼、融汇中西的,实属凤毛麟角。燕京求贤若渴,你提出的设立研究中心、编纂海外书目等事,校方已原则同意,具体章程,还需我们细细商议。”
“容先生过誉。”冷清秋微微颔首,“清秋既受此托,必当尽力。只是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先生和各位同仁提点。”
她的谦逊和沉稳给容庚留下了更好的印象。很快,学校为她安排了住处,是在校园附近的一处清净小院,虽不奢华,但足够她安心居住和研究。
安顿下来后,她才抽空去看了母亲。冷太太这些年明显老了些,但精神还好,见女儿安然归来,且已在着名的大学觅得教职,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放下,只是拉着她的手,默默垂泪。冷清秋心中酸涩,却并未过多表露,只将带回的积蓄大部分留给母亲,嘱她安心养老。
她没有过多沉浸在家庭温情中,迅速投入了工作。燕京大学国文系给她安排的课程是“中国小说史”和“中西文学比较初探”。这两门课在当时都算是比较新颖的领域,尤其是后者,几乎没有成熟的教材和先例可循。
冷清秋早有准备。她将在伦敦系统整理的研究资料和思考融入教学,讲义编写得极为详尽。课堂上,她引经据典,却不拘泥于传统评点,时而引入西方叙事理论分析《水浒传》的结构,时而比较《牡丹亭》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爱情观照。她语言清晰,逻辑严密,并不刻意追求生动,但扎实的学问和新颖的视角,很快便吸引了那些真正渴望新知的学生。
一些守旧的教授起初对这位年轻的、且是女性的海归教师抱有疑虑,但听了她的课,翻阅了她发表的着作后,大多转变了态度,至少承认其在专业领域的造诣。
除了教学,她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推动“中西文学交流研究中心”的建立上。她深知空谈无益,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她首先利用从英国带回的资料和与海外建立的联系,在研究中心内部设立了一个小型资料室,陈列最新的西文文学理论期刊和汉学着作,并对全校师生开放。这在当时的北平高校中,堪称首创。
同时,她开始组织编译《西方文学理论关键词选编》,亲自遴选篇目,带领几位英文基础好的助教和高年级学生进行翻译和注释,旨在为国内学界提供一套相对准确的概念工具。
她也记得容庚先生提及的“整理国故”与“全盘西化”之争。她没有直接卷入论战,而是选择用事实说话。在一次全校性的学术报告会上,她发表了题为《海外汉学视域下的中国“俗文学”价值重估》的演讲,以大量流散海外的珍贵文献为例,论证了以往被正统文学史忽视的小说、戏曲、唱本等,同样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其研究不应被视为“小道”,而“整理国故”也绝非简单的复古,更需要新的眼光和方法。
这篇演讲逻辑清晰,证据确凿,在燕京大学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也让她在北平学术界迅速崭露头角。
工作之余,她偶尔会从同事或学生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金家的消息。金铨倒台入狱后,金家迅速败落,宅邸变卖,家人四散。金燕西似乎也曾试图重振家业,但纨绔习性难改,加之失去靠山,终究一事无成,据说后来离开了北平,不知所踪。
听到这些,冷清秋面上并无波澜,只在无人时,会偶尔想起前世那场大火和抱着孩子仓皇逃离的自己。那些曾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怨恨,如今似乎都已淡去,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