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忽然……咧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不大,甚至有些僵硬,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或者说,是一种看到有趣事物的冰冷兴致。
“厉魄,”我笑着,慢慢说道,“你跟了朕这么久,出生入死,从无二话。朕让你做的事,再难、再险,你也从未推诿过。可以说,你是朕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我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
“而你,也从未向朕提过什么私人请求。今天,是第一次。”
厉魄听着,心却一点点往下沉。这温和的语气,比怒斥更让他不安。
“既然你开口了,”我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平淡,“想保下赤燎……好。”
我点了点头。
“朕,准了。”
厉魄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不安。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陛……陛下?!您……您是说……”
“朕说,准了。”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你的请求,朕答应了。赤燎,可以活下来。”
不等厉魄叩谢,我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着的夜枭。
“夜枭。”
夜枭身体一凛,立刻躬身:“臣在。”
“你去一趟。”我的指令清晰而快速,“去把赋闲在家的那位……我们地府名义上的兵马大元帅,镇狱大人,给朕‘请’出来。告诉他,护幽军大帅赤燎,于殿前议政时,旧伤突发,气息走岔,伤及魂体根本,急需闭关静养,无法理事。现由他这位大元帅,暂时接掌护幽军兵符,即刻整军,开赴既定方位待命,不得有误。”
我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这是朕的旨意。赤燎大帅的‘伤势’,让他不必探视,专心军务即可。等到了地方,自然有进一步的指令给他。他只需听令行事。”
镇狱,那个早就被架空、只剩个尊贵头衔和府邸的上一代军方魁首。用他来暂时顶替赤燎,控制护幽军,再合适不过。他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对核心计划一无所知,只会忠实地执行“陛下的旨意”。而“旧伤复发”的理由,也足以暂时堵住一些人的嘴,避免在最后关头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骚动。
夜枭听完,面具后的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他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我的全部用意——用镇狱这个傀儡,确保护幽军按计划进入阵眼;同时,也算是……真的“保”下了赤燎的命,至少暂时保下了。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瘫软在地、仿佛还未从“准了”二字中回过神来的厉魄,又看了一眼依旧挺立、但眼神已经开始出现剧烈波动的赤燎,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是对命运的无奈,是对袍泽结局的悲悯,或许,也有对帝王心术的深深敬畏。
“臣,领旨。”夜枭没有多问一个字,躬身应下,随即转身,黑袍拂动,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迅速而决绝地离开了森罗殿。沉重的殿门被他拉开一条缝隙,又迅速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又只剩下我、厉魄,以及……赤燎。
我转身,踱步到赤燎面前。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体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摇晃。方才那“不奉”的决绝气势,在我“准了”厉魄请求、并下达对护幽军的新指令后,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的不真实感,以及……隐隐攀升的不安。
我伸出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甚至算得上……温和。
“赤燎啊,”我看着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宽和?“你既然选择了……不接这道命令。也好。”
“那从今往后,你就好好的。”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
“好好的……歇着。”
“以后的日子,也……好好的活着。”
我收回手,负在身后,微微歪头,打量着他脸上逐渐褪去血色、浮现出恐惧的表情,继续说道:
“朕,不会再给你任何官职,任何权力,任何……任务。”
“不过,朕会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小院。清静,幽雅,适合……休养。”
我的笑容又浮现出来,这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怜悯。
“只是,需要你暂时……禁足。为了你好,也为了大局。”
赤燎的瞳孔开始收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赤燎,你相信朕。”我靠近他一些,声音压低,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无比地钻入他的耳朵,“在之后……那漫长到或许没有尽头的日子里,你一定会……”
我一字一顿,确保他听得清清楚楚:
“后、悔。”
“后悔为什么今日,没有接旨,带着你的护幽军,轰轰烈烈地去死。而是选择了……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赤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因为往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间……”我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缠绕上去,“你都会随时随地,无法控制地……想到你的军队,想到你的袍泽,想到他们是如何在你‘旧伤复发’、‘闭关静养’的谎言下,被一个陌生的元帅带领着,走向那个你明明知道、却无力阻止的屠宰场。”
“你会想象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困惑,他们最后的呐喊……你会一遍遍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为什么不服从?如果服从了,至少……你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和他们一起面对最终的命运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道,“独自一人,活下来。背负着‘抗命者’的名头,背负着对袍泽见死不救、甚至在他们看来可能是你主动逃避的愧疚,背负着……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折磨。”
“你会在这份孤独、愧疚和永无止境的自我拷问中……慢慢发疯。或许不会立刻魂飞魄散,但那滋味……赤燎,朕保证,比被献祭在那大阵之中,要痛苦一万倍,漫长一万倍。”
我说完了。
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死灰,看着他的眼神从惊骇变成彻底的恐惧,看着他那挺直的脊梁,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垮塌下去。
“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随即,像是终于被那描绘的未来景象彻底击垮,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了地上。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龙袍下摆,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陛下……陛下!!”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哀求,“收回成命!求您收回成命!!臣错了!臣知错了!臣愿意!臣愿意带着护幽军去!臣愿意献祭!求您!别……别那样对我……别让我……那样活着……求您了陛下!!!”
他涕泪横流,再无半点方才“不奉”时的决绝和尊严,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可怜虫模样。
厉魄在一旁,看着赤燎这骤然崩溃、卑微乞怜的样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心痛,又是酸楚,更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他明白,我说的那种“活着”,对于赤燎这样把军队和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军人来说,确实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我微微垂眸,看着脚下瘫软如泥、不断叩首哀求的赤燎,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晚了,赤燎。”
我的声音很轻,却斩断了他所有希望。
“军令已改,镇狱已经去接手你的护幽军了。计划,不容再变。”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充满绝望和乞求的眼睛,补充道:
“而且……此次大劫之后,无论成败,总需要一个……当事人。一个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亲身经历了选择,并且……活下来的人。”
我蹲下身,与他近乎平视,目光深邃。
“需要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去反复咀嚼,去不断思考,去用他自身的痛苦作为燃料,去验证……朕今日的选择,朕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冰凉的温度让他浑身一颤。
“这个人,就是你,赤燎。”
“你是见证者。也是……朕留给自己,留给这段历史的一面镜子。一面会时时刻刻反照着痛苦、矛盾和抉择的镜子。”
说完,我不再看他眼中那彻底崩溃的绝望光芒。
直起身,抬手,指尖一缕幽光闪过,没入赤燎的喉咙。
他张着嘴,还想哀求,还想呐喊,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着嘴唇,脸上涨红,青筋暴起,却只有无声的气流摩擦。
“呜……呜呜呜!!!”
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眼中是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向殿门方向,朗声道:“来人。”
殿门无声地打开,四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面无表情的森罗殿内卫,如同鬼魅般闪入殿内,单膝跪地。
“陛下。”
“将赤燎,带下去。”我语气平淡地吩咐,“关入森罗魂牢,甲字幽禁室。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好生看管,确保其……安然无恙。”
“遵旨!”
四名内卫起身,动作迅捷而专业,两人一边,毫不费力地将瘫软无力、只能发出“呜呜”声的赤燎架了起来。赤燎徒劳地挣扎着,扭动着,用那双充满了无尽怨恨、痛苦和哀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直到被内卫们强行拖出了森罗殿。
殿门再次合拢,将那无声的挣扎和绝望隔绝在外。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我和依旧跪伏在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的厉魄。
我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厉魄身上。
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显示他还“活着”。
“厉魄,”我开口。
厉魄身体一震,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刚刚经历那一切的不是赤燎,而是他自己。
“这是第一次。”我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也是最后一次。”
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有时候,一时的不忍,一时的‘泄露’,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它毁掉的,可能不止是你想保的那个人,更可能让我们奋斗至今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我们付出无数牺牲才争取到的……那一线生机,全部化为乌有,彻底消失。”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的警告意味,重如山岳。
厉魄听着,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恢复了一丝神采,那是深深的恐惧和后怕。他连忙再次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地保证:
“陛下!末将……末将再不敢了!绝无下次!末将以真灵起誓!若再有违逆,泄露机密,甘受炼魂之苦,永世不得超脱!”
我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是在衡量他这份保证的分量。
然后,我伸出手,掌心向下,悬在他的头顶。
一缕精纯、温和却又蕴含着无边伟力的天君之力,如同潺潺溪流,从我掌心流淌而出,缓缓注入厉魄的体内。
厉魄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暖流迅速席卷全身,之前被我一脚踹中、几乎碎裂的魂体伤处,传来麻痒和舒适的感觉,那沉重的伤势,竟然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体内的伤势便已好了七七八八,萎靡的气息也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治愈,让厉魄愣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伤好了,就去做事吧。”
“时间紧迫。镇渊、攀霄二军,需要立刻顶上一线,全面接管酆都城防及四处‘伪阵眼’的监控和最终的……执行事宜。”
“厉魄,你亲自去调度,督军。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厉魄这才如梦初醒。他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和痊愈的伤势,又想起方才赤燎被拖走时那绝望的眼神,以及陛下那番关于“代价”和“镜子”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最终统统化为了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冰冷的决然。
他重重地叩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末将……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虽然身形依旧魁梧,但背影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挺拔,也更加……孤寂了一些。他不敢再看我,也不敢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而快速的步伐,走向殿门,拉开,身影没入殿外昏暗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森罗殿内,终于彻底空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人,独立于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中央。
帝袍曳地,无声无息。
我缓缓走回帝座,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殿顶那无尽的幽暗。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