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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3章 见证者(1 / 2)

“为什么牺牲的一定是我们?!”

赤燎的质问如同被点燃的烽火,带着滚烫的、近乎泣血的不甘,在森罗殿内炸开。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显得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镞,射向我。

“我们护幽军,自组建以来,哪一仗不是冲在最前?哪一次撤退不是守在最后?对您,对冥界,我们可曾有过半分迟疑、半分不忠?!酆都城下堆积如山的虚空怪物尸骸里,多少是我护幽儿郎的魂飞魄散换来的?!陛下!您扪心自问!”

他向前踏了一步,脚下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仿佛都被他脚步中的力量踏得微微震颤。脸上的悲愤混合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那双曾经充满锐气和忠诚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为什么……忠心耿耿,换来的就是被当成棋子,在最后关头推出去填那无底洞?!为什么您就能这么狠心,将数万、数十万追随您、信任您、愿意为您效死的将士,轻飘飘地当作可以随时舍弃的炮灰?!”

他的质问一句紧接一句,不再有任何顾忌,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所有疑惑、所有痛苦、所有不甘,全部倾泻出来。

“他们也有魂,也有灵,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袍泽之情,也有未竟之念,也想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在这冥界有一席之地,而不是……而不是像柴薪一样,被丢进炉子里,烧个干净,连点念想都不留!”

赤燎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

“您要成大事!您要报仇!可您的大事,您的大仇,凭什么就要用我们这些人的魂飞魄散来铺路?!我们的命,我们的魂,难道就天生卑贱,活该被利用到最后一滴吗?!”

厉魄伏在地上,听到赤燎这愈发激烈、甚至有些刺耳的质问,身体抖得更厉害,他想出声制止,却又被喉咙里的腥甜和更深的无力感堵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呃……呃……”声,徒劳地摇着头。

夜枭的呼吸声已经轻不可闻,他低着头,手指却微微蜷缩,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我沉默地听着。

听着赤燎那夹杂着血泪的控诉,听着他对“忠心”与“利用”的诘问,听着他对“炮灰”命运的激烈反抗。

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和廊柱上,再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和空洞。

直到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因激动而有些破音的回响也渐渐消散,殿内重新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寂静笼罩。

我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应。脸上的表情很淡,甚至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疲惫,如同星火一闪而逝。

过了片刻,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将赤燎那炽热的怒火无声地压了下去。

“赤燎,”我唤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说,为什么牺牲的一定是你们?”

我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森罗殿厚重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血色的方向。

“我已经问过一次,大劫面前,谁没有牺牲?”

“朕,没有牺牲吗?”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东西,却让赤燎燃烧的怒火为之一滞。

“苏雅。”我吐出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她是幽冥帝后,是朕昭告冥界、天地为证的妻子。就在不久前,在你们所有人都看见的那个虚空洞口前,为了不沦为怪物,为了给大军争取喘息之机……她自爆了。形神俱灭,连一点残魂都没能留下。”

我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到赤燎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煽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朕心中……难道不痛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赤燎张了张嘴,脸上的激愤凝固了一瞬。

我没有等他回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又字字千钧的语气说道:

“厉魄在这里,夜枭也在这里。他们跟着朕的时间不短了。朕经历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们或许知道一些。很多你们或许听过,或许没听过名字的人……他们都死了,魂飞魄散,为了一个或许虚无缥缈的念头,为了朕这条路上,不同的阶段。”

“再看看外面。”

我抬手指向殿门的方向,尽管大门紧闭,但那方向代表着整个酆都,整个冥界前线。“此刻,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酆都外围,冥界各处还在出现的虚空裂隙旁,依旧有将士在战斗,在死亡,在被侵蚀,然后被同袍亲手了结。每一个伤亡的数字报上来,朕难道不痛吗?那些,也是冥界的子民,也是朕的将士。”

我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起伏,但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昂的辩驳都更有力量。那是一种见惯了尸山血海、背负了太多死亡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还是那句话,赤燎。”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成大事,必有牺牲。这不是朕发明的道理,这是天道,是轮回,是这世间万物运行至今,从未改变过的铁律。”

“区别只在于,”我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牺牲谁,牺牲多少,以及……牺牲为了什么。”

赤燎眼中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因为我这番话,烧得更旺,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感到被侮辱的火焰。

“陛下的大事,就是靠数不尽的,像我们这样的‘炮灰’,用魂飞魄散铺出来的路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几乎要溅到帝阶前,“我们享受荣誉,财富,资源,地位?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

“是!我们是享受了!护幽军大帅的甲胄是比普通鬼将的精良!我们的军饷是比游魂野鬼丰厚!我们在酆都城内,是有专门的营区,是有比普通阴魂好一些的魂力配给!可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我们用命、用血、用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战功换来的?!哪一样,不是我们该得的?!”

他猛地扯开自己胸前残破的护甲,露出还残留着虚空侵蚀留下的、无法祛除的焦黑痕迹。

“看看这些!陛下!您看看!这些就是您说的‘享受’换来的!每一道,都是护幽军的将士,和我赤燎,用魂体扛下来的!”

他胸口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是,出了问题,我们该冲在前面!这是军人的天职!我们从未退缩过!哪怕是必死的任务,只要是为了保卫冥界,保卫身后的酆都和子民,我赤燎,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护幽军的儿郎,也绝不会有一个孬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骄傲和愤怒。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陛下!您要我们去的,不是保卫某处关隘,不是剿灭某股敌军!您是要我们排着队,走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屠宰场!是为了一个我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明白、甚至可能根本不认同的‘大局’,去被主动献祭!去被抽干魂力,化为灰烬!这和我们冲锋陷阵战死沙场,能一样吗?!”

“这和我们接受的荣耀、承担的责任,是一个东西吗?!”

赤燎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轰击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情感力量和残酷的逻辑拷问。

厉魄已经听得面无人色,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拉住赤燎,却因为伤势和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再次瘫软下去,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夜枭的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我静静地听完他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控诉,所有的“为什么”。

脸上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表情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等到他最后一个音节在空气中彻底消散,我才缓缓开口。

“赤燎,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了。”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朕今天,已经把道理,把现实,把后果,都跟你讲得很明白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真正站到了与他和夜枭平齐的地面上。这个举动本身,就带来了一种更直接、更迫近的压力。

“图口舌之争,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拯救不了任何你想拯救的东西。”

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

“现在,朕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我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进他的意识。

“军令已下。护幽军开赴既定方位待命。”

“你,赤燎,护幽军大帅。”

“执行,”

“还是不执行?”

空气再次凝固。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辩驳,所有的痛苦,都被压缩成了这一个简单的二选一。

是服从,带着整支军队走向已知的毁灭。

还是反抗,背负起可能更加难以承受的后果。

厉魄猛地睁开眼睛,顾不上伤痛,连滚爬地向前蹭了几步,急切地看向赤燎,嘴唇哆嗦着,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赤燎!赤燎!听陛下的!执行!一定要执行!你只是……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你会的!你一定会执行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是为赤燎,也是为他自己,更是为那个不能出任何差错的大局。

夜枭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看向赤燎,声音艰涩地开口:“赤燎,陛下……”

他的话刚起头,就被我抬起的手势打断了。

我没有看夜枭,目光依旧停留在赤燎脸上,只是那抬起的手掌,掌心朝外,是一个明确而冰冷的“止住”信号。

夜枭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低下了头。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选择,此刻都重重地压在了赤燎一个人的肩上。

他站在那里,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巨大的、灵魂层面的挣扎所带来的生理反应。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仿佛要嵌进掌心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惨白如纸,时而涨红如血,眼中各种情绪疯狂地交战着——忠诚与背叛,职责与良知,袍泽之情与残酷现实,求生的本能与军人荣誉的束缚……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厉魄的呼吸几乎停止了,眼巴巴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做着“执行”的口型。

夜枭虽然低头,但紧绷的肩膀显露出他同样在紧张等待。

我则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决定。脸上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终于。

赤燎的颤抖停止了。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挣扎强行压了下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先前的怒火、悲愤、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但在这死寂的最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属于他赤燎本性的倔强火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

“身为人臣,理当奉召……”

他停顿了一下,那点倔强的火光骤然炽烈起来,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死寂。

“然……”

“此乃乱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尊严。

“恕臣……”

“不奉!”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森罗殿中!

“不奉!!!”

余音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厉魄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绝望。他猛地看向赤燎,眼中满是“你怎么敢?!”的骇然,随即又惊慌失措地转向我,张开嘴,却因为极度的惊骇和伤势,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陛下!陛下!”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那声音尖锐而破碎,“赤燎他……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绝无反抗陛下之意!他只是……只是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被那些……那些混账话扰乱了心神!他……他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试图挽回,却因为赤燎那斩钉截铁的“不奉”二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抬起手,再次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厉魄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惊恐的瞪视。

我的目光,从仿佛瞬间苍老、呆立当场的赤燎身上移开,落到了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厉魄脸上。

“厉魄,”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厉魄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地应道:“末……末将在……”

“你想保下他,是吗?”我直截了当地问,没有绕任何弯子。

厉魄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他先是下意识地摇头——作为深知计划重要性的重臣,他明白赤燎此刻的“不奉”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甚至可能牵连更多人。保他?谈何容易?又如何能保?

但随即,看着赤燎那虽然说着“不奉”、却挺直了脊梁、眼中带着近乎殉道般光芒的年轻脸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从底层提拔起来、悉心教导、视若子侄的爱将,厉魄心中那点属于“人”的柔软和不忍,又狠狠地揪痛起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那摇头的动作,变成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

点了头之后,他又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连忙慌乱地补充,声音磕磕巴巴,全无往日统帅万军的沉稳:“陛下……末将……末将确实……确实想……想保住这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他……他只是轴……只是一时没想通……他罪该万死……但……但求陛下……念在他往日战功……念在他……他对冥界毕竟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留他一缕残魂也好……”

他说得语无伦次,额头上阴气涔涔,仿佛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可能触怒眼前这位心意已决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