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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光不认路(1 / 2)

山谷里静得只有露水滑落叶脉的声响,那声音极细,像一根银针在耳膜上轻轻刮过,又凉又痒。

林昭然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开口。

喉咙里那种长期未曾震动的干涩感,反而让她觉得格外踏实,舌根发紧,下颌骨微微发酸,每一次吞咽都牵动喉结缓慢滑动,像砂纸磨过粗陶内壁。

她不需要说话,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似乎都吸饱了某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湿冷的雾气贴着颧骨游走,带着腐叶微酸与苔藓微腥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压进肺腑深处。

晨雾像一团化不开的淡墨,锁住了山口的去路。

她裹紧了衣领,鞋底踩在厚厚的腐殖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脚踝陷进松软泥层时,温凉的湿气立刻从麻布袜口钻入,裹住脚背,像活物般缓缓攀爬。

前方忽然传来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谷底显得格外清脆,像两块玉石相击,那声音撞上崖壁,碎成三缕回响:一声高、一声哑、一声拖着鼻音的尾颤,余韵在耳道里嗡嗡震颤。

“光走哪条路?”

这声音没头没脑,不像是在问人,倒像是在问天。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却笃定的回答,七嘴八舌:“它自己选!”声浪扑来时,她颈后细汗骤然绷紧,几根绒毛直直竖起,仿佛被无形气流拂过。

林昭然脚步一顿,身侧的灌木丛叶片上挂着的露珠被震落,冰凉地砸在她手背上,那凉意尖锐如刺,随即迅速洇开,留下一圈微黏的湿痕,皮肤底下泛起细微的栗粒。

她屏住呼吸,借着半人高的蒿草遮掩,循声望去。

几十个村童正趴在背阴的坡地上。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像样的玩具,只有一堆打磨得并不规整的碎陶片,陶片边缘毛糙,有的还嵌着未剔净的窑渣,指尖划过,能感到细微的刮擦感与温润的胎土余温。

这些陶片被摆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列,既不是为了照亮脚下的路,也不是为了给谁指引方向。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斑驳地洒下来,光斑落在陶片上,并非静止,而是随枝叶轻颤微微晃动,像一尾尾银鳞在青灰釉面上倏忽游弋。

村童们屏气凝息,死死盯着那束光在第一块陶片上折射,跳向第二块,再偏折向第三块,光斑掠过眼睫时,视网膜上灼出短暂的金斑,瞳孔本能收缩,眼前世界霎时变暗,唯有那跳动的光点,在视网膜残影里留下灼热的轨迹。

“记下来了吗?”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孩子头也不抬,手里抓着根烧焦的木棍,在泥地上飞快地划拉,“这块陶片要是斜三分,光就能跳过那块石头。”

“记下了!”旁边负责记录的孩童满手泥污,嘴里念念有词,“光不怕断,断了也能连。”

林昭然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那痛感清晰、锐利、带着血肉被挤压的微胀,像一枚烧红的细钉扎进皮肉,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翻涌的哽咽。

二十年前,南荒那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里,面对着那群先天目盲的孩子,她曾握着他们的小手触摸盲文,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心里的光不怕断,断了也能连。”

那时是救赎,是惨淡经营的安慰。

如今在这里,在这群目明眼亮的孩童口中,这句话成了理所当然的自然之理,就像水往低处流、云向风中散一样稀松平常。

她没有走出去,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忍不住想要纠正那个孩子握笔的姿势。

那根随身跟了她一路的竹杖,被她轻轻插进了脚边松软的泥土里。

竹杖入土三分,立得笔直。

不需要了。

她转身,衣摆拂过草叶,无声无息地没入更深的雾气中,粗粝的草叶边缘擦过手腕内侧,留下几道微痒的浅痕;雾气瞬间裹住全身,湿冷如浸入深潭,衣料吸饱水分后变得沉坠,紧贴脊背,寒意顺着椎骨一节节向上爬升。

身后,童声依然清脆,如同穿过林间的风,自由得没有任何方向,却又无处不在。

新设的“辩庐”就在官道旁,连扇门都没有,四面透风。

程知微路过时,并未下马,只是勒住了缰绳。

庐内没有人看守,只有满墙黑乎乎的炭迹。

几个垂髫童子正踩着凳子,手里捏着短短的炭笔,在墙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礼可改乎?”

字刚写完,另一个童子便端起一盆水,“哗啦”一声泼了上去,水声炸开时,水珠溅到他手背上,带着泥腥与炭灰的微涩,凉得他指尖一缩。

黑色的炭灰顺着水流蜿蜒而下,原本的问题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污浊的水渍。

“哎呀!没干透就泼!”写字的童子也不恼,跳下凳子,等那一块水渍稍微干了些,又重新踩上去,在原来的位置写下同样的问题。

写了泼,泼了再写。

仿佛那个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面墙永远允许被涂抹。

角落里,一个显然看不见东西的盲童正用指腹贴着墙面,感受着炭粉在粗糙墙皮上留下的微弱凹凸,嘴唇无声地蠕动,似乎在默记那笔画的走向,他食指腹的茧子蹭过炭痕,能分辨出横画起笔的顿挫、竖画收锋的微翘,甚至水渍半干时炭粉结块的颗粒感,像在触摸一道尚未愈合的旧伤疤。

旁边有个同伴贴在他耳边,低声复述着刚才那个问题。

程知微看着这一幕,握着缰绳的手心里渗出一层细汗,汗珠沿着掌纹沟壑缓缓爬行,又黏又腻,与缰绳粗麻的纤维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虎口肌肉微微抽搐。

他下意识想开口问一句“为何不留底”,话到嘴边,却听见那盲童自言自语般地嘟囔:“哪怕墙塌了也没事,先生不在墙上,在我嘴里。”

程知微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袖袋里那块跟着他颠沛流离的旧陶片此刻贴着大腿,透出一股透骨的微凉,那凉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钝感,像一块埋在冻土里的铁,隔着厚布料,仍能压得皮肉发麻。

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拿出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庐前,却不进去,只是用手里的竹杖在青石台阶上轻轻点了三下。

“笃、笃、笃。”竹杖叩击青石的震动,顺着杖身直抵掌心,又沿小臂骨节一路向上,震得牙关微麻;三声间隔匀称,却比当年国子监的叩门礼慢了半拍,像一颗心在迟疑中重新校准节律。

这是当年国子监拜师的叩门礼。

庐内的童子们停下动作回头看他,只见一个青衫落拓的背影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风中隐约传来孩童们重新高涨的争辩声:“改与不改,皆要问!再写!”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绸布,笼罩着蜿蜒的山道。

柳明漪走得有些急,绣花鞋的鞋尖已经被露水打湿,湿冷的布料紧贴脚趾,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凉的苔藓上,鞋底碾过碎石时,硌得足弓隐隐发酸。

转过一道险峻的崖壁时,眼前忽然浮动起一片微光。

她警觉地停步,手按向腰间,指腹擦过剑鞘铜吞口,那金属的凉与硬瞬间刺入神经,腕骨绷紧,小臂肌肉如弓弦般蓄势待发。

待看清了,才发现那并非什么伏击,而是几个晚归的村妇。

她们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正顺着崖壁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崖壁的石缝里,每隔几步就嵌着一块打磨得极薄的陶片。

月光洒在陶片上,被那特殊的角度反射出去,恰好照亮了脚下那仅容一人通过的险径,光束并非均匀,而是随着村妇移动微微摇曳,像一柄无形的、柔韧的银梭,在黑暗里穿行、停驻、再穿行;光晕边缘毛茸茸的,带着月华特有的清冽气息,拂过她睫毛时,竟有微不可察的静电感。

“这法子倒是精巧。”柳明漪忍不住赞了一声,“是谁教的?”

“哪有人教。”领头的村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道,“就是觉着这路黑,该亮堂点,咱们自己瞎琢磨的,把破碗片磨了磨,这就用上了。”

柳明漪走近两步,借着月色细看那陶片的排列。

三长一短,左倾右斜。

她瞳孔微微收缩,视野骤然收紧,周遭景物虚化,唯有那几块陶片在视网膜上灼灼发亮;指尖悬在陶片上方半寸,能感到微弱的气流扰动——那是光束自身携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温差涟漪。

这哪里是瞎琢磨,这分明是当年为了躲避权臣耳目,她在绣坊里独创的“丝语记”传信密阵!

那时候,这阵法是为了传递生死攸关的情报,是为了在黑暗中不仅不发出声音,还要把秘密送出去。

而现在,它只是为了让晚归的人别崴了脚。

那些惊心动魄的杀机,被这群村妇化作了最朴素的照明。

柳明漪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虚地描摹了一下那个阵型,最后只余下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出口即散,像一缕白气消融在夜风里,唇角扬起时,下颌线绷出一道极淡的弧,却未牵动眼角一丝纹路,。

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

她解下发间那方绣着“问”字的素帕,本想遮雨,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

手一松,帕子随风飘落,挂在了路旁一根伸出的枯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