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再见到那片湖时,晨雾正如同一锅煮沸的牛奶,浓得化不开,她鼻腔里灌满湿冷的乳白色气息,舌尖泛起微涩的碱味,仿佛整片湖正从雾中缓缓蒸腾出它的魂魄。
湿气顺着领口往里钻,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贴在皮肤上,那凉意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沿着脊椎沟壑一寸寸向下爬行,激起细小的栗粒,又倏忽被衣料吸走,只余下皮肤底层微微发麻的震颤。
她紧了紧衣襟,脚下的鹅卵石湿滑且坚硬,硌得鞋底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吱”声,那声音不是干涩的摩擦,而是水膜在石面与皮革间被反复碾压、挤破的闷响,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水汽,在脚踝处凝成薄凉的环。
这里是内陆最深处的湖泊,地图上甚至没有它的名字,只有一条细细的水纹线,像个随意画下的句号。
湖边并不安静。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一群垂髫童子正蹲在水边,手里捧着大把大把的陶片。
那是些形状不规则的碎片,有的带着烧焦的黑痕,有的残留着粗糙的螺旋纹,指尖抚过断口,粗粝如砂纸刮过指腹;凑近轻嗅,有股陈年窑灰混着水苔的微腥,还有一丝极淡、极韧的松脂香,那是当年南荒松柴烧窑时渗入陶胎的余韵。
童子们像是在搭积木,将这些陶片层层叠叠地堆起来,竟也堆出了半人高的塔形。
林昭然眯起眼。
那塔顶嵌着的一块陶片,釉色浑浊,泛着一种类似干涸血迹的暗红,正是她当年在南荒烧出来的第一批废品。
彼时只成初胚,真正通透,是后来在溪畔冷淬七日,又以鹿角粉刮去浮釉,方得折光之能
那时候她为了试釉色,连着烧炸了十三窑,满地都是这种暗红色的碎片。
“阿牛,这塔要是倒了怎么办?”一个小胖墩吸着鼻涕问,手里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片薄陶。
那个叫阿牛的领头孩子大概也就七八岁,光着脚踩在烂泥里,脚趾缝里全是青黑的淤泥,他脚底板沾着的泥浆微温,被阳光晒出细小的龟裂纹,每一次抬脚都发出“噗嗤”的吮吸声,像大地在轻轻吐纳。
他头也没回,声音却脆生生的:“塔成,天必开眼!这是爷爷说的!”
话音未落,一阵怪风平地而起。
这风来得刁钻,卷着湖面的水腥味和腐烂水草的气息,猛地扑向那座摇摇欲坠的陶塔,风过耳时,左耳先听见高频的“嘶——”,右耳随即撞进低沉的嗡鸣,仿佛两股气流在颅骨内对冲;发丝被扯得绷直,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哗啦——”
一声脆响,仿佛玉碎。
半人高的陶塔轰然坍塌,数百片陶片像受惊的鸟群,争先恐后地跌入湖水中。
水花四溅,那块暗红色的塔顶残陶更是飞得最远,“噗通”一声沉进了深水区,连个泡都没冒,水声落定后,耳道里仍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小团潮湿的棉絮;湖面涟漪扩散时,水波推着细小的浮游生物擦过她裸露的脚背,痒而微凉。
林昭然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
那是她亲手烧的东西,曾经被她视作打破铁幕的唯一利刃。
如今就这样碎了,沉了,被这荒野的风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然而,那群孩子没有哭。
“哈哈哈哈!碎啦!”阿牛反而拍着手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湖面上荡开,惊起几只藏在芦苇荡里的水鸟,那笑声撞在芦苇秆上,被无数细密的叶缘切割成碎金般的回响,又裹着水汽扑到她脸上,带着孩童汗津津的暖甜。
“你笑什么?都没了!”小胖墩急得直跺脚。
“谁说没了?”阿牛指着泛起层层涟漪的湖面,“你看!”
林昭然顺着他脏兮兮的手指看去。
晨光恰好穿透云层,斜斜地刺入水中。
那些沉入湖底、散落在浅滩的陶片,虽然碎了,却并没有失去光泽。
它们躺在水底的淤泥和沙石之间,每一个断裂的截面、每一道粗糙的釉痕,都在折射着阳光。
水波晃动,那些光点便跟着游走,像无数条发光的鱼,又像沉落在深渊里的星辰,明明灭灭,生生不息,光斑掠过她瞳孔时,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残影;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睫毛扫过微润的眼睑,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屏住了呼吸。
“碎了也能照!”阿牛得意地昂起头,“爷爷说了,聚在一起是塔,散开了是星。反正都在亮!”
林昭然怔住了。
她站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风吹乱了她鬓角的白发,青苔湿滑沁凉,透过薄衫渗入肩胛骨,而风却干燥如砂纸,反复打磨着她耳后松弛的皮肤。
袖口有些轻飘飘的。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袖袋深处,那里原本藏着一枚她从南荒带出来的泉眼陶,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曾经身份的最后一点证明。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和几粒微凉的沙砾。
丢了。
不知道是在翻越上一座山岭时滑落的,还是在刚才那一阵风里被卷走的。
按照她以往的性子,哪怕是把这湖水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东西找回来。
因为那是证据,是功勋,是“林昭然”这三个字的实体。
可此刻,看着那一湖随波逐流的碎光,她忽然觉得那个念头很可笑。
她没有去找,甚至连一声叹息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林昭然慢慢蹲下身,将双手探入湖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的手掌,那种冰冷像极了当年她在国子监第一次面对空荡荡的讲堂,像极了无数个深夜她在烛火下批阅那些幼稚却滚烫的答卷,也像极了沈砚之倒下那一日,满城素缟带来的彻骨寒凉,水没过手腕时,皮肤先是尖锐的刺痛,继而麻木,最后竟浮起一层奇异的酥麻,仿佛沉睡多年的神经末梢正被冷水一寸寸唤醒。
执笔批卷的手,执陶引光的手,执心破帷的手。
如今,只是一双被冷水浸泡的、布满皱纹的手。
良久,她将手从水里抽了出来。
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嗒、嗒、嗒”,落在脚边的石头上,很快就洇开不见了,第三滴水砸在青苔上时,她听见自己腕骨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一枚陈年陶钉悄然松动。
就像这半生的执着,终究归于无形。
“走了。”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水底的陶片。
她没有再看那些孩子一眼,转身向南。
晨雾像一道厚重的帷幕,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个瘦削的身影一点点吞没,她踏进雾中,脚底枯叶碎裂的“嚓嚓”声突然被放大,接着是雾气裹住耳廓的沉闷感,仿佛世界被裹进一层温凉的茧;她不再辨认方向,只任雾气托着衣摆,像一条无声的河,载她向南。
千里之外,京城贡院。
新科大考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墨汁和考篮里馊饭团混合的味道,那气味是酸腐的甜、陈旧的苦与新鲜的焦糊三重叠加,钻进鼻腔时,喉头本能地泛起微酸的反胃感。
程知微拄着一根竹杖,站在贡院斑驳的红墙外。
墙上贴满了榜文,却不是金榜,而是落第考生自己贴上去的白纸黑字。
没有哭诉,没有谩骂,只有密密麻麻的墨字,像一道道伤疤爬满墙面。
“为何考策论不考实务?”
“为何农桑之术不入正科?”
“为何女子不得入闱?”
几个身穿差服的守卫正拿着铲子,骂骂咧咧地要去撕墙上的纸:“反了反了!一群酸秀才,考不上就来闹事!”
“住手!”
一群书生猛地围了上去,用身体护住那面墙。
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眼圈发黑,但眼神却亮得吓人,那光不是锐利的,而是温润的,像被摩挲了千遍的旧陶釉面,在昏暗墙根下静静反着柔光。
“这是‘问榜’!”一个带头的书生嘶哑着嗓子吼道,“撕了纸容易,撕了心里的问,这科举就死了!”
程知微倚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摩挲着竹杖光滑的表面,竹节凹凸的触感从指尖直抵心口,那微凉的弧度,竟与当年林昭然递给他第一枚“启明”陶时,陶片边缘的弧度分毫不差。
他看见一个盲眼的年轻书生,正被同伴搀扶着走到墙边。
盲生颤抖着手,掏出一块磨得发亮的陶片,指尖抵着陶片边缘,一点点在那些墨字上触碰,陶片冰凉,表面却有无数细密的、几乎不可察的划痕,那是千万次指腹摩挲留下的记忆;他指尖停在“仁”字最后一捺的顿笔处,微微蜷缩,仿佛那墨迹正沿着他的神经末梢,缓缓渗入血脉。
旁边的同伴低声念给他听:“这一条问的是,‘仁在何处’。”
盲生笑了,那双灰白的眼睛里虽然没有焦距,却仿佛倒映着光:“好问题。仁在问中。”
程知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旧陶。
那上面刻着“启明”二字,字迹已经很淡了,那是林昭然当年亲手刻下送给他的。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弯下腰,将那枚陶片轻轻塞进了榜文下方的石缝里。
动作很轻,像是在埋下一颗种子。
她从未求胜。
她这一辈子,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名垂青史,只求这一声声“为什么”,能在这个铁桶般的世道里,响个不停。
一阵风吹过,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榜首某个考生引用的案例——那上面写着“前国子监祭酒林昭然曾言……”
那三个字被叶子遮住了。
程知微看了一眼,没有去拂开那片叶子。
遮住也好。名字不重要,话被人记住了,就行。
他直起腰,竹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笃”的一声脆响,那声音短促、清越,震得脚下青砖缝隙里的尘埃微微腾起,在斜射的光柱里浮游如金粉。
像是叩问,像是送别,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终结。
他转身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没回头。
江口的风比湖边更硬,带着咸涩的海腥味,那咸味不是飘在空气里,而是直接附着在唇齿间,舌根泛起微苦的金属腥气;风掠过耳际时,带着潮汐退去后滩涂特有的、微带硫磺气息的湿润凉意。
柳明漪坐在礁石上,手里的绣花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针尖反射的光斑跳动着,像一粒不安分的星子,在她眼角细纹里灼灼灼地烫了一下。
不远处,几个渔妇正光着脚坐在网堆里。
她们不像往常那样织补破洞,而是拿着彩色的绣线,将一块块打磨过的陶片系在渔网的网眼上。
“这叫‘问网’。”一个皮肤黝黑的渔妇一边咬断丝线,一边笑着对旁边的孩子说,“每捕到一条鱼,咱们就问问它,‘为何游此路’,‘大海有多深’。”
“阿娘疯了。”那孩子翻了个白眼,“鱼哪会说话!”
“鱼不会说,网眼记得。”渔妇也不恼,只是认真地系紧每一个结,她指腹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尚未褪去,而新系上的陶片边缘却异常温润,仿佛吸饱了海风与日光,正微微发烫。
柳明漪的手指微微一颤。
多年未曾执针,指尖竟然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勾起,摆出了当年林昭然教她的“丝语记”密法的手势。
那是用来在绣品里藏情报的针法。
如今情报网早散了,但这针法却像是刻进了骨头里。
她看着手里那根细细的银针,又看了看江面上随波起伏的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