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知魏延勇悍,且此举确实能更有效地迷惑和迟滞司马懿,便不再劝阻,只是郑重叮嘱:“都督务必小心,不可恋战,时机一到,立刻撤离!”
“晓得晓得!”魏延满不在乎地挥手,眼中却燃烧着好战的火焰。
许昌城内,很快按照新的策略行动起来。一面是公开的“撤离”与“分粮安民”,制造即将放弃的假象;另一面,精锐部队则在邓艾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转运物资,布置沿途防线。而魏延亲自挑选的五百死士,已经开始在许昌城内外的关键地点,秘密布置陷阱、伏击点。
一股肃杀而又带着狡黠的气氛,在许昌城弥漫开来。所有人都知道,司马懿的报复即将到来,但没人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座充满陷阱的空城,以及汝水之畔以逸待劳的江淮精锐。
中原的战火,并未因许昌易主而熄灭,反而以另一种更加复杂诡谲的方式,延烧开去。
同一片天空下,千里之外的成都,却是另一番压抑景象。
丞相府内,药香浓得化不开,却再也压不住那股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诸葛亮已连续三日水米未进,仅靠参汤吊命,大部分时间陷入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已涣散,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蒋琬、费祎、董允等重臣轮流守候在病榻前,个个眼窝深陷,面色凝重。府外,成都街巷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百姓们自发地减少出行,许多人家门口挂起了素色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悲伤。
偏厅内,蒋琬与费祎正在紧急商议。
“公琰,荆北大捷,宛城已下,司马懿败走,此皆丞相运筹之功。然此等捷报,是否……是否要禀报丞相?”费祎声音低沉,带着犹豫。他们既希望这好消息能让丞相欣慰,又怕任何情绪波动加剧病情。
蒋琬长叹一声:“文伟,丞相神智昏沉,恐已难辨外事。然此等军国大事,不能不报。待丞相稍醒,我择要轻声禀之吧。至于详细战报及后续安排……”
他拿起案上一份密报,是陆逊重伤、赵云主持宛城善后及与满宠谈判的消息。“陆伯言重伤,荆北战事暂告段落,然善后千头万绪,且牵涉与江东之盟约、战果分配。赵子龙独木难支,需朝中尽快定下章程,派得力之人前往襄助,并明确对魏政策。”
费祎点头:“还有陇右。姜伯约连战连捷,郭淮困守上邽,严老将军请旨,是全力攻取上邽,还是见好就收,巩固陇西?此事亦需决断。而朝廷……陛下虽聪慧仁厚,然年少,骤然失去丞相扶持,恐……恐难独断如此复杂局面。”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诸葛亮如同一棵擎天巨树,为季汉遮风挡雨近二十年。如今巨树将倾,他们这些被指定托付后事的人,才真切感受到那份沉重无比的压力和责任。
“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人心。”蒋琬沉声道,“我已与董休昭(董允)商议,加派宿卫,严密监控成都内外,尤其注意李严等可能心怀异动者。对外,所有文书奏报,仍以丞相名义批复,由你我等人共同拟定,用印发出,维持政令畅通。”
“对于荆北、陇右,”费祎接口,“可先以丞相名义,褒奖赵云、陆逊、姜维、严颜等将士之功,令赵云全权处理宛城善后,务求稳妥;令姜维、严颜见机行事,若上邽易取则取,若难下则巩固现有战果,勿要贪功冒进。至于与江东之盟约及战果分配……此非前线将领可定,需遣重臣赴江东,与吴公陈暮、庞士元等面议。”
“何人可当此任?”蒋琬问。
费祎思索片刻:“杨威公(杨仪)长于辞令与庶务,或可胜任。然其与魏文长(魏延)素来不睦,而魏延新立大功,恐生龃龉。邓伯苗(邓芝)忠贞机敏,曾多次使吴,深得吴人敬重,似更合适。”
蒋琬颔首:“可。便以邓伯苗为正使,董休昭副之,携带贺礼及议盟国书,即日赴江东建业。同时,飞书告知赵子龙、陈叔至(陈砥)等人,朝廷已遣使与江东协商,令其在此期间,谨慎处置与魏军残部关系,稳固防线,勿启衅端。”
两人又商议了粮草调配、官员安抚、边境防务等诸多细节,直至深夜。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更添凄凉。
蒋琬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雨夜中丞相府主屋那点孤灯,喃喃道:“文伟,你说……丞相可能撑到使者带回好消息?”
费祎沉默良久,低声道:“但愿天佑汉室。”
他们都知道,诸葛亮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而在他身后,这个他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支撑了二十年的国家,将迎来怎样的风雨,无人能知。他们只能竭尽全力,握住他递来的接力棒,在茫茫暗夜中,摸索前行。
雨,下得更急了。成都的夜晚,寒冷而漫长。
当宛城谈判、许昌转进、成都悲雨的消息相继传来时,陇右的上邽城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姜维站在新筑起的高台上,望着远处被困如铁桶的上邽城。城内炊烟稀少,死气沉沉。而城外蜀军营垒相连,旌旗招展,士气高昂。更远处,陇西、南安等地新归附的羌胡骑兵,正在旷野上驰骋演练,呼啸往来。
“参军,严老将军请您过营议事。”亲兵来报。
姜维来到严颜大帐。老将军严颜虽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指着地图道:“伯约,郭淮已成瓮中之鳖。城内粮草将尽,军心涣散。昨日又有百余魏军坠城来降,言郭淮已斩杀数名欲降将领,然压不住逃亡之势。我军是再围困些时日,待其自溃,还是发动总攻,一举拔除这颗钉子?”
姜维仔细看着地图,又想到刚刚收到的各方消息,道:“老将军,宛城已下,司马懿败退许昌,中原大乱。郭淮此刻,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已是绝路。困兽犹斗,若强行总攻,虽必胜,但我军伤亡必重。不若……遣使入城,劝降。”
“劝降?”严颜皱眉,“郭伯济(郭淮字)乃魏国宿将,对司马懿颇为忠心,恐难劝降。”
姜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今司马懿自顾不暇,中原震动,郭淮困守孤城,尽忠易,保全部下数万将士性命难。我可承诺,若其愿降,不仅保全其本人及部将性命,所有士卒愿留者收编,愿去者发给路费,伤残者给予医治。并言明,此非为郭淮一人,实为陇右百万生灵免遭兵燹。即便郭淮不降,此举亦可进一步动摇其军心。”
严颜捋须思索,觉得有理:“也罢,便试上一试。使者人选……”
“末将愿往。”姜维主动请缨,“我曾在魏军为将,与郭淮有数面之缘,或许能说上话。”
严颜有些担心:“伯约乃我军柱石,岂可轻入险地?若郭淮恼怒,加害于你……”
姜维自信一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郭淮是明白人,不至如此。即便有险,为减少将士伤亡,维亦愿往。”
见姜维坚持,严颜最终同意,但令其带足护卫,并约定信号,若有不测,立刻强攻接应。
次日,姜维只带两名随从,持节信,来到上邽城下。城门紧闭,箭楼上的魏军紧张地张弓搭箭。
“大蜀征西参军姜维,请见郭淮将军!有要事相商!”姜维朗声喊道。
许久,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放入姜维等人。城内街道萧条,行人绝迹,守军士卒面有菜色,眼神惶恐。姜维被引至州衙,见到了形容憔悴、但腰杆依旧挺直的郭淮。
“姜伯约,别来无恙。”郭淮声音沙哑,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魏国降将,如今却成了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蜀军新星。
“郭将军。”姜维拱手,“维此来,非为叙旧,乃为将军及城中数万将士性命,为陇右百姓免遭涂炭而来。”
他开门见山,将宛城大捷、许昌易主、司马懿败退的消息简要告知,并出示了相关文报抄件(部分)。郭淮初时不信,待仔细看过,脸色越来越白,最终颓然坐倒。
“……大势已去,将军何必徒作困兽之斗?”姜维诚恳道,“司马懿专权,欺凌主上,天下共知。将军乃国家忠良,当为天下苍生计,非为一姓私恩效死。今若归汉,不失封侯之位,麾下将士可得生路,陇右百姓可享太平。若执意不降,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将军于心何忍?又有何面目见陇右父老?”
郭淮沉默良久,目光扫过堂下同样面如死灰的部将,又似乎透过墙壁,看到了城内饥寒交迫的士卒和惶恐无助的百姓。他想起家中老小,想起征战多年的部下,想起陇右连绵的青山……最终,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伯约……此言,亦是为我着想。”郭淮缓缓站起,对姜维深深一揖,“淮……愿降。只求将军信守承诺,保全我麾下将士性命,妥善安置。”
姜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还礼:“将军放心!维以性命担保,必不负所托!”
武耀七年(公元225年)六月十八日,困守上邽近两月的魏国雍州刺史郭淮,在内外交困、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开城向蜀军投降。陇右最大的一颗钉子,就此拔除。严颜、姜维兵不血刃,收编魏军降卒近两万,缴获军械粮草无数。
消息传出,陇右剩余魏军据点望风归附,羌胡部落纷纷遣使结好。蜀军势力,一举巩固了陇西、南安、天水南部,并威胁关中。姜维的声威,在此战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捷报传回成都时,蒋琬、费祎等人悲喜交集。喜的是陇右大定,北伐取得辉煌战果;悲的是,丞相诸葛亮,已于六月十七日深夜,在昏睡中悄然溘然长逝,未能亲眼看到这最后的捷报。
一代人杰,星落五丈原。但他留下的战略布局、选拔的人才、凝聚的意志,却如同种子,在这血火交织的季夏,顽强地生根发芽,试图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时代的巨轮,在失去一位最重要的舵手后,带着悲怆与希望,继续轰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