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焱妃正式登门青林书院,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
她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撑一把油纸伞,沿着青松坡的石阶缓步而上。白衣素净,发髻高挽,面容清冷如月,唯有眼中阴阳流转的异象,昭示着她不凡的身份。
守门的云阳远远看见,愣了一愣——这女子气度太过特殊,既非寻常访客,也不像江湖中人。他憨厚但不傻,连忙跑去禀报。
白辰正在百工堂看孙七娘教女孩们新织法,闻言并不惊讶:“请她到正堂奉茶,我稍后便到。”
东君被引至书院正堂。她未坐,而是站在堂前,静静打量这座书院。堂内陈设简朴,但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是白辰手笔。她目光落在其中一幅上——那是四个大字:道法自然。
字迹平和,却内蕴道韵。东君凝视片刻,眼中异彩闪烁。
“东君大人亲临,书院蓬荜生辉。”白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东君转身,执了一个古老的礼节:“阴阳家焱妃,见过白先生。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两人分宾主落座,陆远奉茶。东君目光扫过陆远,微微颔首:“周天星衍一脉的传人?难怪能破邹衍五德之说。”
陆远心中一凛——这女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传承!
白辰神色不变:“东君大人好眼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东君端起茶盏,却不饮,只是看着盏中茶叶沉浮:“听闻先生有‘境造人说’,深合人道。焱妃此番前来,想请教先生——人道与天道,孰重孰轻?”
这个问题直指阴阳家的核心思想。阴阳家重天道,观星象,察阴阳,推演天命。而白辰的学说明显更重人道,强调人的能动性。
白辰反问:“东君大人以为呢?”
“天道为体,人道为用。”东君缓缓道,“日月运行,四季更替,阴阳消长,此乃天道。人处其中,当顺天应时,不可妄为。”
“那若是天道不公呢?”白辰问。
东君一怔:“天道至公,何来不公?”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白辰道,“此乃天道之‘常’。但洪水泛滥,旱魃为虐,百姓流离——这对百姓而言,算不算‘不公’?”
他顿了顿:“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但人有情,有智,有力。所以大禹治水,非逆天,而是顺水之性,导其入海;所以后稷教稼,非改天,而是顺地之利,教民耕种——这,便是人道。”
东君沉默片刻:“先生是说,人道可补天道之不足?”
“非补不足,而是天道与人道,本为一体。”白辰起身,走到堂前,指向窗外秋雨,“这雨,是天道。但人可筑屋避雨,可开渠导流,可蓄水防旱——这便是人道在天地之‘境’中,造适合人居之‘境’。”
他转身看向东君:“阴阳家观天象,推天命,知‘常’。但若只知‘常’而不知‘变’,只重天道而轻人道,那学问便成了枷锁,而非明灯。”
东君眼中阴阳流转加速。这番话与她所学截然不同,却句句在理,让她心中掀起波澜。
“那敢问先生,”她忽然换了话题,“令郎白无双,身负万剑魂胎——此等逆天道基,先生作何解释?”
终于问到了核心。白辰神色平静:“无双之事,乃机缘巧合,非人力可为。至于逆天……白某倒要请教,何为‘天’?是日月星辰?是阴阳五行?还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
东君被问住了。阴阳家信奉“天”为至高,但“天”具体是什么,却从未深究。
白辰继续道:“若天是自然规律,那万剑魂胎亦是自然所生,何来逆天?若天是某种意志……那这意志,又是谁定的?为何要定?”
这话问得东君心神剧震。作为阴阳家高层,她自然知道一些秘辛——此界的“天”,确实不是简单的自然规律。但那些秘密,是不能对外人言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先生问题太过深奥,焱妃不敢妄言。不过……”她话锋一转,“万剑魂胎乃传说中的道基,蕴藏着超越此界规则的力量。先生可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白辰点头:“白某明白。所以将无双隐于书院,教他读书明理,而非急于求成。”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君意味深长道,“罗网在桑海的据点,三日前增加了三倍人手。赵高从东海带回的东西……似乎让某些人更加疯狂了。”
“东君大人知道赵高带回了什么?”
东君摇头:“具体不知。但阴阳家观星,发现东海方向有异常天象——不是仙山现世,而是……某种封印松动的征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先生,此界水深,远超你所见。有些存在,沉睡了太久,不该被唤醒。”
白辰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忽然问:“东君大人今日前来,是奉东皇太一之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东君沉默良久,缓缓道:“东皇大人命我探查万剑魂胎。但方才与先生一席话……让我改变了想法。”
她起身,对白辰深深一揖:“先生之学,贯通天人,焱妃佩服。阴阳家愿与青林书院……交好。”
这话说得突然,连白辰都略感意外。
“东君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东君正色道,“不过,阴阳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邹衍一脉重学术,徐福一脉重术法,而东皇大人……所求更高深。我的话,只能代表我自己,以及部分认同我的同门。”
白辰明白了。阴阳家内部也有分歧,东君这一派,看来是相对温和的。
“既如此,白某欢迎。”他微笑道,“学问之道,贵在交流。东君大人若愿意,可在书院小住几日,看看书院是如何‘行道’的。”
东君眼中闪过一丝意动:“那便叨扰了。”
于是,阴阳家东君焱妃,这位在江湖朝堂都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竟真的在青林书院住了下来。
起初书院师生还有些拘谨,但几日下来,发现这位东君大人并不难相处。她会去听白辰讲课,会去百工堂看匠人做工,甚至会去厨房帮忙——虽然她那双操控阴阳的手做起饭来实在笨拙。
最让人意外的是,她对白无双格外关注。
这日午后,白无双正在院中练习秦双儿新教的一套剑法。东君站在廊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不对。”
白无双停下,看向她。
东君走上前:“你这套剑法,重形不重意。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体内有万剑魂胎,却还在学这些粗浅招式,岂不是明珠暗投?”
白无双挠头:“可是双儿师叔说,要先打好基础……”
“基础是要打,但不是这样打。”东君伸手,“剑借我一用。”
白无双递过木剑。东君接过,随手一挥。
平平无奇的一剑,但剑过之处,空气竟隐隐扭曲,生出阴阳二气流转的异象。不是术法,而是剑意引动了天地之力。
“看到了吗?”东君收剑,“剑意不是招式,是‘道’的体现。你有万剑魂胎,该体悟的是剑中之道,而非剑招之形。”
白无双似有所悟:“那……该怎么体悟?”
东君想了想:“你随我来。”
她带着白无双来到书院后山。时值深秋,满山红叶如霞。东君指着一片飘落的枫叶:“你看这片叶子,它为何这样落?”
白无双盯着叶子看了半晌:“因为……风?”
“不完全是。”东君摇头,“风是外因,叶子的形状、重量、与树枝的连接方式,才是内因。内外相合,才有了这片叶子独特的轨迹。”
她随手摘下一片叶子,轻轻一抛:“现在呢?”
叶子飘落的轨迹截然不同。
“同样的叶子,不同的‘境’,便有不同的轨迹。”东君道,“剑亦如是。同样的剑,在不同的人手中,在不同的时机、情境下,便有不同的‘道’。”
她看向白无双:“你的万剑魂胎,蕴含十种本源剑意。每一种,都代表一种‘道’。你要做的,不是学别人怎么用剑,而是体悟这些‘道’,然后……找到你自己的‘道’。”
白无双听得入神。这番话,与父亲所说异曲同工,但角度不同。
“那我该怎么开始?”
“从观察开始。”东君指向满山红叶,“看风怎么吹,看叶怎么落,看水怎么流,看云怎么飘。天地万物,都在演绎‘道’。看懂了,你就懂了。”
白无双若有所思。从那天起,他除了读书习武,多了个习惯——观察。观察蚂蚁搬食,观察晨露凝结,观察炊烟升起,观察人们的喜怒哀乐。
而东君在书院的这几日,也看到了许多让她触动的事。
她看到李三教孩子们做木工时,会讲解其中的力学原理;看到王五打铁时,会讲如何控制火候才能打出好铁;看到孙七娘织布,会教女孩们计算经纬密度。
这些匠人,将手艺与道理结合,正是“知行合一”的体现。
她看到白辰给农家子弟讲课,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蹲在田埂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图,讲解轮作休耕的道理。
她看到书院孩子们互帮互助——王二狗帮春丫修纺车,春丫帮王二狗补衣服;看到云阳带着几个大男孩,利用课余时间为村里孤寡老人修房子。
这一切,都与她所知的“学问”截然不同。没有高高在上的玄谈,只有脚踏实地的践行;没有门派之见的争执,只有互相学习的包容。
第五日,东君要离开了。
临行前,她对白辰说:“先生,这几日所见,让我明白了很多。阴阳家……或许走偏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