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村口石台上的空陶瓶静静伫立,已满三日。
它像被遗忘的遗物,又像一座无言的碑。
过往行人偶有驻足,却无人伸手触碰。
那道斜裂的伤痕在日升月落中泛着温润微光,仿佛封存了一段无人知晓的旧事。
直到第四日凌晨,巡夜少年阿禾提灯经过,忽见瓶壁内侧泛起异样——细密金丝如蛛网般悄然蔓延,层层叠叠,竟将拂面晨雾凝成水珠,沿着菌丝轨迹缓缓滑落,在第一缕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
他瞪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有……有东西在长!”阿禾踉跄后退,灯笼差点脱手,“这瓶子……活了!”
消息如风穿林,迅速传至五谷亭。
苏念安正伏案审阅新一季《田律》修订稿,闻言当即起身,披衣疾行。
她赶到村口时,天光尚未大亮,但那陶瓶已如一枚沉睡后苏醒的灵器,通体流转着极细微的金色脉络,宛如大地血脉复苏。
她屏息靠近,指尖轻触瓶身外壁,寒意渗入骨节,而内里却似蕴藏着某种温热的生命律动。
“不是外来菌种。”她低语,从袖中取出放大镜片——这是当年苏晚晴亲手打磨的第一副琉璃镜,“菌丝结构与母菌完全一致,但分支更密,细胞壁增厚……它适应了山野的湿冷,能在无养分状态下休眠七日以上,遇潮即醒。”
她猛地抬头:“快请祖师娘示下。”
此时,苏晚晴正在自家小院翻晒药草。
她听罢来人禀报,并未立刻动容,只将手中一把艾叶轻轻放入竹匾,指尖拂过叶片边缘的锯齿,一如三十年前她在实验室里处理标本般细致。
“可试过接入南坡新田?”她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不多时,念安亲自赶来复命:“试过了。但……活性太强。菌群扩散速度远超预期,三天内改变了土壤pH值,导致磷钾元素锁死,作物根系反而受损。”
“过于蓬勃,也是灾。”苏晚晴终于抬眼,目光如刀锋划过晨雾,“你们想怎么用它?”
李小豆紧跟其后,怀里抱着一只密封陶罐,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炽热:“我们想把它调入灯油基液!若能稳定发光,便可替代萤粉用于夜巡。现在各亭守灯人都靠捕萤虫取粉,耗时费力不说,还伤生态。”
苏晚晴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入屋内,从床头那只老旧竹筒中倒出最后半勺暗金色沉淀物——那是她珍藏多年的老汤母液残渣,是所有发酵技艺的源头,是她穿越之初赖以立足的根本。
她捧着这半勺如砂金般的物质,仿佛捧着一段无法复制的岁月。
“试试这个。”她递出竹勺,“先用稻壳炭吸附三分之二活性,再以井水稀释三次,每次静置一个时辰,让菌群自行沉降择优。不是压制它,”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坚定,“是教它慢下来。”
众人屏息领命而去。
当夜,试验成功。
改良后的菌液融入特制灯油,点燃刹那,火焰澄黄柔和,不冒一丝黑烟,光晕如秋日稻浪铺展,温暖而不刺目。
最惊人的是,燃时长达寻常灯火两倍有余,且熄灭后芯上余烬仍可持续释放微光近半个时辰。
念安命人速制十盏送往七十二灯亭试用,唯独留下一盏,置于祖堂案前中央。
灯芯以银丝缠绕,刻着一个极小的字——“源”。
翌日清晨,苏晚晴踏入祖堂。
她没有走向神位,也没有看账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盏灯前,望着那一点跳动的火苗,良久未语。
她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她蜷缩在漏风的土屋里,为省火种连吹灭油灯都要计算呼吸节奏;她记得第一次酿出老汤时,全村人围在灶边,只为闻那一缕酸香而泪流满面;她更记得无数个深夜,她一边抄写札记一边对自己说:“只要我还活着,知识就不会断。”
可如今,知识不再依附于纸页,不再囚禁于秘方。
它活了过来,走出了她的手心,长进了土地,流进了灯火,甚至开始学会自己的节奏与呼吸。
她的手指无意识抚上灯座边缘,触到一道新刻的凹痕——是一株菌丝缠绕稻穗的简图,下方还有稚嫩笔迹写着:“实学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