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悬,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
苏晚晴一脚踩进南坡泥泞时,水已漫过脚踝。
她顾不上湿透的裙摆贴在腿上,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龟裂已久的旱田——原本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般干涸发白的土地,此刻正被暴雨疯狂冲刷,浑浊水流裹挟着碎土奔涌而下。
十几名少年在雨中穿梭,肩扛弧形陶槽,试图沿等高线埋设导流系统,可每一次刚将菌管插入土垄,下一波急流便将其连根掀起,活性菌液尚未渗入地底,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不行!流速太快,黏土遇水膨胀,孔道全堵死了!”一名少年跪在沟边,双手扒开淤泥,声音几乎被雷声吞没。
苏晚晴蹲下身,一把抓起湿泥,在掌心揉搓。
黏腻、滑手,胶结性强——典型的红壤胶质层,前世她在西南山地改良土壤时见过太多次。
这种土旱时硬如石块,一遇水却迅速吸胀,形成密闭屏障,根本不透气也不透水。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某次山洪过后,生态修复团队用草编滤网配合多孔陶粒做缓释过滤装置,成功将益生菌群稳定导入塌陷区……
“分段缓释。”她猛地睁眼,低声道,“不能一口气灌,得让水流慢下来,把菌存住。”
她起身几步走到念安身边,雨水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刺得生疼。
但她语速极稳:“立刻在每级沟渠里加两道拦截——底层铺蜂窝状陶块,上面覆一层密实草编网。水流先经草网滤掉粗渣,再通过陶块的微孔缓慢渗透,既能减冲力,又能保菌种存活。”
念安浑身湿透,发丝紧贴额头,闻言却未立刻应允,而是转身吹响腰间铜哨。
三短一长。
刹那间,奔跑中的少年们纷纷停下动作,迅速列队集结。
农会执事撑着油布伞从侧岭奔来,商会账房抱着算盘蹚水而来,灯守队提着风雨不灭的琉璃灯鱼贯而出,就连罗十七也带着他训练的少年兵列阵立于田埂之上。
一场暴雨里的“五方听证”,就此开启。
苏晚晴站在人群之外,没有再上前一步。
她看着念安站在中央,冷静陈述方案利弊,听着各方争辩成本与实效,看着少年兵现场演示如何用交叉木桩加固沟壁,也听见商会代表咬牙算出:“若每亩投入增加三十文,但能提前两个月唤醒休眠孢子,值!”
没有人问她这个“祖师娘”该怎么做。
他们只是在讨论——怎么做得更好。
她喉头忽然一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
三十年前,她初到杏花村,是靠着一双手、一张嘴,硬生生把知识砸进这些愚昧又麻木的脑袋里。
她教孩子识字,是为了让他们明白“家”不只是屋檐;她酿第一坛老汤,是为了证明穷土也能生金。
那时她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亲手写下的每一行笔记、每一页札记。
可如今,那些曾跪在她面前抄录《实学录》的孩子们,已经不再需要她指路了。
他们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方法,甚至……自己的火。
她缓缓退后,一步步走上通往五谷亭的石阶。
雨水顺着屋檐成帘垂落,她在灶膛前站定,从怀中取出那本泛黄的手稿——《实学札记·终篇》。
这是她穿越以来,一字一句记录下的全部心血:嫁接图谱、发酵温控曲线、菌种保藏法、梯田水利模型……曾是她活命的依仗,也是她立身的根本。
指尖轻轻抚过纸页边缘,她忽然笑了。
然后,撕下一页。
火焰腾起,橘红色的光映亮她沉静的脸庞。
一页页投入灶膛,火舌贪婪吞噬墨迹,那些曾被视为秘传的知识,在雨夜里化作飞灰升腾。
谢云书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青衫微湿,神情淡然。
他倚着门框,静静看着她烧书,没有劝,也没有问。
直到最后一角纸页燃尽,他才缓步走近,低声开口:“当年我藏身份,怕的是祸及家人;如今你毁手稿,怕的却是困住后人。”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
纹路古朴,正面刻着一圈细密菌丝缠绕的符号,正是早年他为她特制的“菌纹私印”。
当年她凭此印签发粮令、调拨物资,一度被称为“杏花第一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