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断龙岭的山道瞬间化作泥浆奔流的沟壑。
马蹄深陷,车轮打滑,整支队伍被迫停在隘口下方一处凸岩之下。
苏晚晴跳下车辕,衣襟早已湿透,发丝黏在颊边,却仍仰头望着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远方——杏花村的方向。
雨太大了,大到连雷声都像是从地底滚来。
可就在那一片混沌之中,她忽然瞪大了眼。
层层叠叠的梯田,在雨水浸润下竟泛起幽幽蓝光。
那光本该微弱,却被高湿度激得异常明亮,像沉入云层的星河突然苏醒。
一道道菌丝在田垄间蜿蜒亮起,断续相连,拼出七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归来不必,记得回家。”
风卷着雨扑进她眼里,分不清是水还是酸意上涌。
她怔在那里,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斗篷边缘。
这字迹她认得——不是念安写的,是那些晒谷场上追着石灰粉笔画跑的孩子们。
他们不会写太多字,可一个“家”字,却是她教的第一课。
当年她说:“人可以穷,可以饿,但不能没有‘家’这个字。”
如今,他们把这句话种进了土里,让大地替他们说话。
谢云书默默解下身上那件素青斗篷,撑起一角盖在板车顶棚上,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也遮住了那口老汤瓮。
但他没去拦她凝望的目光,也没说一句话。
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前行更重要。
苏晚晴喉咙动了动,想笑,却只牵出一丝微颤。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她以为这一走,便是成全新生代的独立与成长。
可此刻,那行字像一根细线,猝不及防缠住了她的心脏——原来她还在被需要,不是作为师父、掌柜、女豪商,而是作为那个蹲在泥地里手把手教孩子写字的“阿晴姑姑”。
就在这时,芦花鸡忽然炸了毛。
它原本乖乖蜷在车厢角落避雨,此刻却猛地跃起,翅膀狂扇,咯咯直叫,一次次扑向来路,爪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痕迹。
苏晚晴皱眉:“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身旁的老汤瓮竟轻轻一震。
泥封边缘渗出细密水珠,一圈圈扩散开来,仿佛瓮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吸。
她掀开一角布巾查看,只见汤面翻涌不止,金纹菌膜微微鼓动,如同心跳。
这不是发酵过猛,也不是温度失控。
这是……应激反应。
就像七日前山洞中那三声精准的鸡鸣,这一次,又是预警。
她猛地想起什么,转身翻检随身包裹。
湿气已侵入几层油纸,但她仍从最底层抽出一本薄册——《儿童绘图版实学录》,是念安临行前硬塞给她的,“祖师娘看了会开心”的玩意儿。
她一页页翻开,全是稚嫩笔触画的农具、菌房、渠网图解,配着拼音和简单说明。
翻到“发酵篇”时,一张对折的桑皮纸悄然滑落。
展开一看,是一张手绘地图。
标注的是五谷亭辖下七十二亭中最易积水的五处低洼田,位置精确得令人心惊。
每处旁边都用炭笔画了个小箭头,指向地下暗流走向,并附一行小字:
“若雨季提前,此处需预埋排水菌管。”
“旧法堵不如新法疏,腐土可养新菌。”
笔迹虽幼,思路却已跳出她当年“防灾即止损”的框架——这不是被动应对,而是主动借势,把灾害变成资源,将洪水引导为湿地菌塘培育契机。
她手指顿住,心口一阵发烫。
这些孩子,早已不再只是继承她的技术。
他们在改写规则。
夜深了,雨势渐缓,岩下只剩滴水声敲打着寂静。
她靠在冰冷石壁上,久久未眠,手中仍握着那张图。
火堆熄了一半,谢云书坐在对面,膝上横着一把短刀,正慢条斯理削着一根竹签,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扰这份沉默。
他没问她在看什么,也没问她是否还要继续赶路。
可正是这份不说破的懂得,让她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靠知识活命,靠实干翻身,靠狠劲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