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溪畔,篝火将熄。
苏晚晴蹲在芦花鸡旁,指尖轻轻抚过它腿上那半片褪色红绸。
布条边缘早已磨得发毛,针脚歪斜,像是孩童初学女红时的手笔。
她动作很轻,仿佛怕惊了什么沉睡的旧梦。
这鸡是临行前顺手从院角捡来的老母鸡,瘦骨嶙峋,冠子发灰,原是准备路上炖汤补身用的。
可昨夜推车至岭下,它竟一路踉跄跟着,扑腾着翅膀不肯离队。
李小豆追上来时气喘吁吁:“阿姐,它认人……您忘了?它是七年前您救下的那只病雏。”
她这才记起——那时谢云书咳得整夜难眠,她为补他元气,翻箱倒柜找食材,最后只能杀只鸡。
偏偏挑中这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
她舍不得糟蹋性命,便日日喂米汤、嚼草药灌下去,硬是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后来鸡活了,她也忘了它姓甚名谁,只在腿上系了块红绸作记号。
今日重系,不过是一念之仁,一场与自己的告别仪式。
“你还记得家。”她低声说,把绳结打紧,抬眼望向远处山影如墨。
谢云书坐在溪边石上,素青衣袖挽至肘间,正低头洗一块旧帕子。
水流清冽,映着他沉静的眉眼。
他没回头,声音却顺着风飘来:“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后山补种桑树时,曾用这红绸绑枝头驱雀?”
苏晚晴一怔。
记忆被骤然撕开一道口子——那是她刚学会嫁接桑苗的第二年,为防鸟啄嫩芽,她剪了嫁衣边角,染成鲜红挂于枝头。
风吹幡动,惊飞群雀。
后来桑林渐茂,村落扩延,那点红影也就渐渐湮灭于岁月之中。
“如今树成林,鸟识途。”谢云书拧干帕子,缓缓起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鸡身上,“有些痕迹,看似消了,实则刻进了天地呼吸里。”
话音未落,头顶忽传来几声清鸣。
三人仰首,只见三只燕子盘旋而下,在板车上方划出三道弧线,其中一只爪下赫然缠着一缕相似布条,颜色虽淡,却依稀可见茜草浸染后的微褐底色。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跳。
不是巧合。
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猛然想起临行前那一幕:七十二瓶调味料,每一个标签背面都压着一片桑皮纸,纸上无字,却隐约透出淡淡的红色晕痕——那是她早年教孩子们做植物染时留下的残渍,茜草汁混着米浆刷在纸上晾干,既防虫又耐用。
当时不过图个方便,谁承想……
“他们把染方融进菌灯芯了?”她喃喃开口,嗓音微颤。
谢云书望着空中飞鸟,神色莫测:“雨后湿重,染料挥发,气味随潮气升腾,百步之内皆可辨。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她没有回答,心却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些孩子……竟把她随手教的一点技艺,织成了通往归途的经纬。
第三日清晨,异象愈演愈烈。
行至一处荒村驿道,一群母鸡突然自草垛中冲出,咯咯叫着追车而行;前方岔路口,十几只鸭子排成两列,竟似列队迎宾;更有野鸽成群绕行低飞,羽翼几乎擦过车顶茅棚。
苏晚晴越走越慢,掌心沁出冷汗。
这不是动物本能,是某种有序的呼应,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拢。
直到傍晚歇脚,她在溪边发现一块压在石下的字条,纸面已被露水浸软,墨迹晕染,却仍能辨认:
“灯守队巡查发现,各亭菌灯芯中掺入的染料,正是您早年制胭脂用的茜草汁。经测试,雨后挥发,气味可存百年不散。我们已按轮值表调整供能周期,确保路径连续。念安执笔。”
风掠过纸角,啪地一声轻响。
苏晚晴站在原地,久久未语。
原来她以为的放手远行,其实从未真正离开。
那些她教过的知识、播下的种子、甚至一句玩笑话里的配方,都被这群孩子一丝不苟地承接、改良、再创造,最终编织成一条横跨山野的“归家路标”。
她是旅人,却也是被守护者。
她是启程者,却也是目的地本身。
那一夜,暴雨突至。
狂风卷着豆大雨点砸落,山路瞬间化作泥沼。
板车陷进深坑,轮轴死死卡住,两人拼尽全力也无法推动。
苏晚晴咬牙撑着车辕,手臂青筋暴起,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里,辣得睁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头顶骤然响起密集振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