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林,如刀割面。
苏晚晴蹲在泥地里,指尖轻轻拂过那圈嵌在陶瓮夹层中的薄陶片。
蜂窝状的填充物已微微发烫,哪怕三日未添柴火,汤面依旧浮着一层细密气泡,热气袅袅,像一口不肯熄灭的炉心。
“缓释发热菌床……”她低声念出这五个字,嗓音干涩。
这不是她教的技术,是苏念安自己琢磨出来的试验品。
三年前小姑娘抱着一叠草纸跑来问:“阿姐,能不能做出不会冷的汤?”那时她只当是孩子天真,笑着点头说“理论上可行”。
没想到,这句轻飘飘的话,竟被记到了今天,还被悄悄塞进了她的行囊——不是为了暖胃,是为了拴住她的心。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云书。
他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袖口微卷,正用布巾擦拭那只芦花鸡爪底残留的夜明菌灰。
听见动静,抬眼望来,眸色沉静,却掩不住一丝波动。
“你知道吗?”她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谢云书摇头,眉间浮起一抹苦笑:“出发前三日,念安夜里来找我,问旅途饮食如何保暖。我说,带些热汤吧。她又问,能不能一直热着?我当时只当……是孙辈牵挂长辈。”
他说得平静,可尾音微颤。
苏晚晴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们一路逃似的离开杏花村,说是去查边境粮道异常,实则是避祸——朝中权臣盯上了她的发酵秘方,更想挖出谢云书的真实身份。
村里人劝过、拦过,甚至跪着哭求她别走,可她铁了心要远遁,以为走得够远,就能保住所有人平安。
可现在她才明白,那些孩子没想过留住她的人,他们只是不想让她忘了家。
这一锅汤,从启程第一天就开始烧。
红曲引酵,慢火煨根,野菌提鲜,温而不燥,正是她当年为病弱村民熬制“续命汤”的底子。
如今它不靠火,不靠薪,仅凭一道早已失传的生物热技,在寒夜里默默燃烧了整整七十二个时辰。
它不是食物。
它是信物,是呼唤,是无声的挽留。
“你还被需要。”
这句话,比任何哭喊都更锋利地刺进她心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锐如刀锋。
就在这时——
“咯咿!喔——呜——咿!”
鸡鸣再起。
不再是凄婉哀调,而是急促断续,音阶跳跃如警铃,每三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强行掐断。
谢云书倏然起身,手中铜勺已滑入掌心,指尖轻敲碗沿,反向传递一段回应暗码。
片刻后,东南方向传来两声短促蝉鸣,确认接收。
“译出来了。”他转身,脸色凝重,“菌库异变,母种失活,七亭将乱。”
苏晚晴心头一震。
“七亭”是她一手建立的乡村联防工坊网络,以七个核心村落为支点,共享种子、菌种与酿造技术。
其中最隐秘的北岭菌种库,藏有她多年培育的三十一种主效发酵菌株,包括治疗寒症的“温络膏”母本、抗腐保鲜的“冰肌引”,乃至能净化水质的“清源曲”。
那是整个共治会的技术命脉。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母种失活?
“怎么回事?”她追问。
谢云书眼神幽深:“前日暴雨冲塌北岭暗渠,地下水倒灌入库房。部分菌床受污染,出现变异菌斑。目前无人敢动手销毁样本,也不敢重启培养,怕引发连锁崩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等你回去决策。但不能明报,只能借鸡鸣传讯……因为,‘共治会’内部已有裂痕。有人主张封存,有人提议献给官府换庇护,还有人……暗中联络外商,欲卖配方脱身。”
苏晚晴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她终于懂了。
这场雨,不是天灾,是契机;
这锅汤,不是温情,是战书。
孩子们用尽办法提醒她:你走了,体系就开始崩了。
不是缺一个首领,而是缺一个定乾坤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陶瓮前,伸手探向汤面。
热浪扑脸。
这温度,不该存在。
可它偏偏存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底发红。
“我们一直在防着外面的人来抢。”她喃喃道,“可从来没想过,最难防的,是里面的人开始动摇。”
谢云书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