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这座矗立在颍川东部平原上的古老城池,如今已彻底沦为被绝望、酷热与死亡层层包裹的孤岛。
曾经引以为傲的宽阔护城河,如今只剩下几洼散发恶臭的墨绿色死水,大片干涸龟裂的河床裸露在外,上面散落着被丢弃的破损兵器、腐烂的杂物,甚至是一些未能及时清理的尸骸。城墙墙体上,新添的坑洼与焦黑火痕层层叠叠,像一张布满疮痍的巨脸。城头垛口后,曹军守卒倚着冰冷或滚烫的墙砖,眼神涣散,嘴唇因严重缺水而干裂、翻卷,渗出血丝,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砂纸在喉咙里摩擦。断水的第三日,生理极限与心理防线的双重崩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这支曾经号称坚韧的军队。
守将吕虔,素以沉稳刚毅着称,是曹仁颇为倚重的部将。此刻,他原本整齐的甲胄沾满尘土血污,束发缨盔歪斜,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如同两簇即将熄灭的炭火。他扶着女墙,目光死死锁在城外那片寂静得令人心寒的并州军营盘上。那几架如同洪荒巨兽般静静矗立的攻城塔,在夕阳余晖下投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已经逼近到几乎与城墙等高。他甚至能看到塔顶观察口中偶尔闪过的冰冷金属反光。
“将军……真的……撑不住了……”副将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中尽是生理性的渴求与濒临崩溃的惶恐,“水……哪怕只有一口……润润喉咙……弟兄们拉弓的力气都没了……”
吕虔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像饿狼般死死盯住副将,脸上的肌肉因缺水而紧绷扭曲,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砂石摩擦般的刺耳:“撑不住?那就把最后一口力气,用在刀刃上,死在垛口后面!曹仁的军令,犹在耳畔——‘寸土不让,后退者斩’!没有水?尿液就是水!尿也没了,就咬碎你们手里的矛杆,用木头渣子润喉!或者,用敌人的血!”
他近乎癫狂的咆哮在死寂的城头回荡,却没有激起多少波澜。大多数士兵只是木然地转动一下眼珠,又很快归于沉寂。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衰竭,正在瓦解一切纪律与命令的约束。空气中弥漫着汗酸、血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躯体开始腐败前的甜腥气。
城外,高顺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静静驻马于中军旗下。他没有下达任何激励性的命令,也没有刻意营造攻城的紧张气氛。陷阵营的士卒们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检查着手中兵刃的锋刃,调整着盾牌的握持角度,给弓弩上油,给冲车的撞角进行最后的加固。整个军营弥漫着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秩序感,与城内的混乱绝望形成残酷对比。唯有那几架攻城塔被缓缓推向最后攻击位置的沉重轱辘声,如同丧钟的秒针,一下下敲在守军心头。
夕阳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光芒,沉入西方地平线。深紫色的夜幕迅速铺满天空,几点疏星惨淡地亮起。
高顺抬头,望了望完全暗下来的天穹,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城头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与呻吟。时机到了。他缓缓抬起戴着铁手套的右手,然后,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向下一挥!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角。唯有他手臂划破空气的细微风声,以及随之而来——
“陷阵!”
黑暗中,不知哪个百人队的方向,猛然爆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
“无回!”
千百个早已按捺不住杀戮欲望与建功渴望的喉咙,在同一瞬间轰然响应!声浪并不高亢,却低沉厚重,仿佛大地本身在咆哮!
总攻,在夜色掩护下,骤然爆发!
这一次的攻势,远比昆阳之战更为狂暴,更为立体,也更为致命!数架攻城塔在绞盘与士卒的推动下,发出巨兽低吼般的轰鸣,几乎同时抵近不同段的城墙,沉重的包铁跳板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拍在垛口上,碎砖飞溅!早已等候多时的陷阵营重甲锐卒,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沿着跳板汹涌扑向城头!他们并非杂乱冲锋,而是以严密的战斗小组为单位,盾牌在前,长枪居中,刀斧手伺机而动,如同一个个移动的小型堡垒,瞬间在城头多个点位强行登陆,与守军绞杀在一起。
几乎与此同时,城下传来更为震撼的闷响!那辆特制的、头部包着巨大生铁撞角的冲车,在数十面重型橹盾的严密护卫下,被力士们喊着号子,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襄城南门!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城门楼为之震颤,灰尘簌簌落下。城门后临时加固的抵门柱和堆积的沙袋,在如此持续不断的巨力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