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内室。
烛火将曹操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心绪深处那无法完全平息的暗流。他手中握着那份刚刚由信使呈上、墨迹仿佛还带着汝南烽烟气的最终战报——灈阳陷落,汝南郡治易主,郡内主要城邑十失七八。他看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针,刺入眼底。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属于败军之将的愤怒、颓唐或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潭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雷霆震怒更让侍立在下首的程昱与荀彧感到窒息,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到了极致,孕育着未知的风暴。
郭嘉病卧,无法参与这至关紧要的决策。此刻,所有的压力与最终的判断,都沉沉地压在曹操一人肩头。
“吕布……终究是拿下了灈阳。”曹操终于放下了那份绢帛,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料定、只是此刻被证实的消息。他将战报随意丢在堆积如山的其他告急文书之上,发出轻微的“嗒”声。“汝南,大势已去。”
程昱再也按捺不住,向前急趋两步,花白的胡须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主公!吕布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若任其从容消化汝南,整顿兵马,则其南阳根基与汝南新得之地连成一片,势力必然急剧膨胀!届时其羽翼丰满,北可继续威胁许都,西可窥伺司隶,东南亦可制衡荆州!必须趁其立足未稳,立刻集结所有可用之兵,南下反击,纵不能全复汝南,也须将其主力逼退至南阳一线,挫其锐气,夺回战略主动!”
荀彧面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清明坚定,他立刻出声阻拦,语速因急切而加快:“仲德公!请冷静!我军新败于汝南,折损兵力,丢失要地,士气受挫,此乃事实。此刻仓促间,何处可调重兵?并州边境,高顺引兵窥伺,其意难测;河内徐晃虽未大动,却牵制我大将张合所部不敢轻离;青州袁谭,因邺城申饬之事,怨望日深,态度暧昧不明!此时若将拱卫兖豫的精锐主力尽数南调,北线、东线一旦出现纰漏,被吕布或袁谭趁虚而入,则根本之地动摇,大势去矣!万不可因一时之愤,而行此险着!”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吕布那厮安稳稳地缝合南阳与汝南,坐看他势力连成一片,将我许都置于其兵锋之下吗?!”程昱低声吼道,额角青筋隐现,双手紧握成拳,“文若!你这是养虎为患!待其消化完毕,兵精粮足之时,我再想制衡,代价何止今日十倍?!”
两人各执一词,争辩激烈,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主位上的曹操,等待他的最终裁断。
曹操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争执,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面前那张巨大的舆图上。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冷静,在地图表面缓缓移动。指尖先点在宛城(南阳),然后向东划过,经过刚刚失陷的灈阳(汝南),再稍稍折向西北,掠过张辽重兵屯驻的颍川西部前沿,最后,那根代表着决断与审视的手指,稳稳地、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颍川郡东部那片此刻依旧标注着曹军控制、但已显得孤悬而脆弱的狭长区域。
“文若,仲德,你们看这里。”曹操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杂乱表象、直抵核心的冰冷明晰,“吕布席卷汝南,看似势不可挡,但其兵锋至灈阳而止,并未继续向东,深入我兖州陈留、梁国腹地。他遣甘宁全力扫荡滍水、汝水,确保水道畅通,控制粮运,却对东南方向刘备那支小规模部队的蚕食行为视若无睹,甚至有意纵容……”
他抬起眼,那双向来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黑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锐利地扫过程昱和荀彧:“他到底想要什么?难道真只是为了汝南这几座残破城池、这片被他自己烧掉不少粮仓的土地?还是说……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盯在了更关键的地方?”
程昱和荀彧闻言,心神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顺着曹操手指的方向,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颍川东部。
荀彧的瞳孔骤然收缩,脑中电光火石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图景浮现出来,他失声道:“主公是说……吕布要的,是彻底打通南阳与洛阳(司隶)之间的联系!将他的南阳根基、新得的汝南、以及可能控制的颍川部分,乃至河洛之地,连成一个完整的、可以自由调度兵力物资的整体板块!汝南,只是他为了完成这个‘连接’而必须拿下的中间一环!”
“正是如此!”曹操猛地一掌拍在舆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寒光迸射,“好一个吕奉先!好深远的图谋!他并非贪图一城一地之得失,他要的是大势,是格局!拿下汝南,就等于握住了这把钳子的另一片刃!现在,他两片刃都已就位,下一步,必然是要全力合拢这把钳子——集中力量,猛攻我颍川东部,打通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段通道!一旦让他得逞,南阳、汝南、颍川西部、司隶将彻底连成一片,他将雄踞中原西部,进可威逼许都、窥伺兖豫,退可依凭山河险固,我将被其从西、南两个方向牢牢锁死,再无战略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