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奈:“奉孝所言,虽痛彻心扉,然实乃老成谋国之道,是眼下唯一明智之选。与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国运赌在一座短期内无法攻克、且战略价值已因全局变化而降低的孤城之上,不若忍痛割爱,保全实力,稳固根本,以图将来。吕布虽暂得喘息之机,然其四面树敌、战略包围之根本局面尚未改变,只要我军根基不失,休养生息后,仍有卷土重来、扭转乾坤之机。”
程昱也长长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唯有如此了。壮士断腕,虽痛,可保全身。只是……需严密防备吕布军得寸进尺,趁我撤退之时尾随追击,扩大战果。”
曹操闭上眼,久久不语。他何尝不知郭嘉、荀彧所言是眼下最理智、最符合集团利益的选择?袁绍的窘境、前线的疲惫、后勤的危机,每一条都指向这个无奈的结论。但让他主动放弃几乎已经触摸到的颍川,放弃重创甚至擒杀张辽这个心腹大患的机会,他心中如同被滚油煎煮,痛不可当。这是赤裸裸的挫败,是对他扫平中原雄心的一次沉重打击。他仿佛能听到袁绍、刘表乃至天下人在背后的嗤笑。
脑海中闪过曹仁、夏侯渊等将领浴血奋战的身影,闪过那些倒在颍阴城下的忠勇士卒……这一切,难道就要这样白白付出吗?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所有的挣扎、痛苦、不甘都已褪去,只剩下了一片冰封般的决然和属于枭雄的狠辣。他不是袁绍,没有那么多无谓的贵族包袱和优柔寡断。壮士断腕,虽痛入骨髓,却能保住性命,留住东山再起的资本!
“就依奉孝之策!”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传令子孝,即日起,停止对颍阴的一切强攻,转入守势,加固营垒,深沟高垒,严防张辽出击反扑。命妙才、文则所部,交替掩护,逐步后撤至许昌一线进行休整补充,优先补充战损,恢复战力。”
“着李通、蔡阳,加大清剿力度,务必肃清汝南、颍川交界之刘备残部,绝其任何趁火打劫、窥伺我腹地之念!”
“命于禁,全权统筹兖州防务,重点布防东郡沿河各处津渡,加派哨船,广筑烽燧,绝不可让徐晃一兵一卒渡过黄河!”
“另,”曹操的目光转向气息微弱的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奉孝,河北那边……袁本初,是否还有利用之价值?”
郭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洞悉世情的、略带讥诮的淡淡笑意:“袁本初刚愎自用,外宽内忌,经此一挫,其内部矛盾必然激化,已不足恃,难以再与我军形成有效呼应。然其势大力雄,根基深厚,吕布亦难速吞。主公可遣一能言善辩之使,携厚礼前往慰勉,表达我军虽暂受挫于颍川,然抗击吕布之决心不改,仍愿与其同进同退,共抗强敌之立场,务必使其继续与吕布在并州纠缠消耗,为我军恢复元气、调整部署争取宝贵时间。同时……”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或可暗中遣心腹之人,联络青州袁谭。”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既然明面上的联盟已难有作为,甚至成了拖累,那么,在敌人的内部埋下钉子,分化瓦解,也不失为一步深谋远虑的好棋。他曹操,从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之手。
命令迅速从许昌发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各方。正在颍川城下,望着那面千疮百孔却依旧倔强飘扬的“张”字大旗,准备组织下一次进攻的曹仁,接到这道军令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般僵立在原地。他沉默了很久,额头上青筋暴起,最终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营柱上,木屑纷飞,他不甘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怒吼,眼中充满了血丝与屈辱。但多年来的绝对服从和对曹操判断的信任,让他最终还是忠实地、痛苦地执行了这道命令。
持续了数月,付出无数鲜血和生命的颍川猛攻,就这样以一种近乎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曹军如同退潮的海水,带着疲惫、伤痕和浓重的不甘,井然有序却又难掩颓势地向后撤去,只留下身后满地狼藉的战场,和那座墙体残破、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城头隐约传来守军微弱欢呼声的颍阴孤城。
曹操以其一贯的务实、冷静和对大势的精准把握,在局势明显不利、强撑只会带来更大灾难的时刻,果断选择了收缩止损,保全最核心的力量。他虽然输掉了颍川这场惨烈的攻城战,未能达成最初的战略目标,却为整个集团赢得了至关重要的喘息和调整的战略空间,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全局性崩溃。中原的战局,因此而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诡谲、暗流汹涌的阶段。退,有时是为了更好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