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边缘不断扭曲撕裂的——洞。
暗紫色的能量如黏液般从洞口边缘垂落,滴在下方的佛国建筑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黑烟。洞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像是无数肢体揉捏在一起的影子,从黑暗中一闪而过。
虚空大洞。
冥界那个吞噬了无数阴兵、耗尽了地府大半元气、最终逼得我启动绝阵的虚空大洞。
它真的在这里。
就在西天的核心地带,像一颗恶性的毒瘤,深深嵌入了佛国的肌体。
洞口下方,是一片混乱到极致的战场。
金光与紫黑色能量疯狂对撞,爆炸的光团此起彼伏。数不清的罗汉、金刚、菩萨、佛陀,结成大大小小的阵势,朝着洞口倾泻着佛光、咒文、法宝。怒吼声、惨叫声、虚空生物尖利的嘶嚎声、建筑崩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
战场蔓延极广,像是覆盖了小半个佛国。我看到一些着名的佛寺宝塔已经倒塌,金色的琉璃瓦和白玉阶被染成了污浊的颜色。原本清澈的八功德水河,如今漂浮着破碎的莲花和难以辨认的残骸。
而虚空生物,正如同潮水般,从那个大洞中不断涌出。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放大无数倍的扭曲昆虫,有的像一团不断蠕动的肉瘤,有的干脆就是一片移动的阴影,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佛光对它们有克制作用,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而且仿佛无穷无尽。
更麻烦的是,一些被杀死或侵蚀的佛国修行者,在倒地不久后,又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发生可怕的畸变,转而攻击曾经的同伴。
这一幕,太熟悉了。
和冥界,如出一辙。
我目光扫过战场,很快锁定了一个区域。
那里战斗尤为激烈,佛光也最为炽盛。一道身披锦斓袈裟、头戴五佛冠的身影,被至少十几头格外强大的虚空造物围在中间。他手持九环锡杖,每一次挥动都带起磅礴的佛力,将靠近的怪物震碎,但更多的怪物又立刻扑上。
金蝉子。
此刻的金蝉子,早已没有了往日那种宝相庄严、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脸上沾染了污血和灰尘,袈裟多处破损,眼神凌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惊怒。
他显然认出了这个虚空大洞的来历——那上面残留的冥界气息和独特的阵法波动,对于他这种层次的存在来说,并不难辨认。
“幽冥……李安如!”在一次击退怪物的间隙,金蝉子发出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你竟敢……将此灾祸引至佛国!!!”
他的声音被爆炸声淹没,但我读懂了唇语。
我隐匿在远处云端,静静看着。
看着金蝉子被围攻,看着罗汉阵被冲垮,看着金刚力士被拖入阴影,看着菩萨的法相被污秽侵蚀。
心中没有怜悯,没有愧疚。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畅快。
原来,看着仇敌陷入与自己当初一样的绝境,是这样的感觉。
你们不是高高在上吗?不是视众生为蝼蚁吗?不是将“人格替换”称为必要的牺牲吗?
现在,轮到你们自己来品尝这份“必要”的滋味了。
我无声地咧开嘴,笑容在脸上蔓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因为压抑的笑而微微颤抖。
好。
太好了。
大师,你看到了吗?猴哥,你看到了吗?苏雅……你看到了吗?
第一步,成了。
西天佛国,现在成了虚空入侵的前线。他们必须投入全部力量来堵这个洞,否则,整个佛国都有沦陷的风险。而这个过程,将消耗他们积累无数年的底蕴,葬送无数僧兵佛将。
就算最终能堵住——那也必定是惨胜,元气大伤。
而我,要的就是他们元气大伤。
看了约莫一刻钟,我对战场的局势有了基本的了解。虚空大洞的出现显然完全出乎西天预料,他们最初的应对有些混乱,但现在已经开始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几个庞大的佛阵正在战场外围构建,试图将虚空生物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那个洞太大了,涌出的怪物太多了。西天陷入了泥潭。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收敛心神,不再停留,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西天佛国的内部区域潜行。
不能靠战场太近,那里能量太混乱,容易被卷入,也容易被发现。我选择绕开主战场,从侧翼迂回,贴着佛国外围那些相对平静,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被战火波及的区域飞行。
一边飞,我一边仔细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流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与大阵相关的痕迹。
黑疫使说过,“万灵血引溯空大阵”是西天最高机密,原本是为切割“极乐佛国”、制造独立安全区准备的终极逃生手段。这种级别的阵法,启动时必然惊天动地,即便在西天这种地方,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尤其是,它刚刚被“使用”过——在西天的认知里,他们并没有启动大阵,但虚空大洞被传送过来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们内部的一些知情人产生联想和怀疑。
我需要找到一些证据,一些能将“大阵”与“人间消失”联系起来的证据。
飞了大约半个时辰,我进入了一片相对静谧的区域。这里似乎是一片佛国中的“园林”,有假山、池塘、亭台楼阁,景致清幽,与远处战场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但此刻,园林中也空无一人,显然僧侣们都已被征调去参战了。
我落在一座白玉亭的顶上,蹲下身,将手掌轻轻按在冰凉的石材表面。
神识如同最细微的触须,缓缓渗入脚下的建筑,向更深处的地脉探去。
寻找那种独特的、带着血腥与魂魄哀嚎的、属于“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能量残留。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远处战斗的轰鸣隐约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虚空污染的气息。
忽然,我指尖微微一动。
找到了。
在极深的地脉深处,靠近佛国核心区域的某个方向,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但性质极为特殊的波动。那波动中,夹杂着海量生魂被强制剥离时留下的绝望悸动,以及某种庞大阵法运转后残留的、空洞的“回响”。
就像一口刚刚被敲响过的大钟,虽然声音已逝,但钟体本身还在微微震颤。
就是那里。
我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是……大雷音寺的方位?
不,比大雷音寺稍偏一些,似乎是……藏经阁?还是某处禁地?
无论如何,那残留的波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我能将这股波动“放大”,或者引导它逸散出去,让恰好路过的天庭探子察觉到……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型。
我起身,正准备朝着那个方向潜行,忽然,神识边缘捕捉到一阵异常的动静。
我立刻伏低身体,将气息收敛到极致。
几道身影,正从远处仓惶飞来,速度极快,直奔这片园林。
我眯起眼睛,透过亭角的缝隙看去。
是三个僧侣打扮的人,但形容狼狈,僧袍染血,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他们的飞行轨迹有些不稳,显然是经历了恶战,消耗巨大。
三人落在园林的池塘边,其中一人立刻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怎……怎么会这样……”瘫坐的僧侣声音发抖,“那虚空大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灵山之上?!”
“禁声!”领头的中年僧侣低喝一声,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着声音道,“此事蹊跷!我隐约感觉到,那洞口残留的阵法波动……有些熟悉。”
“熟悉?”第三个年轻些的僧侣惊疑道,“师兄,你是指……”
中年僧侣脸色变幻,最终咬了咬牙,用极低的声音道:“像‘彼岸之舟’计划里提到过的……那种跨界传送的逆阵波动。”
“什么?!”另外两人同时低呼,瘫坐的僧侣甚至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彼岸之舟’是我佛国最高机密,阵法图录只有几位佛祖和尊者知晓,且材料从未凑齐,怎么可能启动?!”
“我也希望是错觉。”中年僧侣脸色难看,“但那种抽取生魂、逆转阴阳、强行撕裂界壁的独特气息……我不会认错。我曾随师尊参与过前期推演,虽然只是外围,但对那种波动记忆犹新。”
年轻僧侣颤声道:“如果……如果真是‘彼岸之舟’相关的阵法被启动了,那……那人间突然失去联系,会不会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脸上都露出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僧侣才嘶哑着开口:“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外传。如今虚空压境,佛国正值存亡之秋,若再起内乱……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今日所见所感,必须烂在肚子里!”
“可是师兄,如果真是有内鬼启动了那个阵法,将灾祸引到佛国,那岂不是……”
“没有证据!”中年僧侣打断他,“一切都是猜测!当务之急是抵御虚空,其他的……等战后再说。”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最终都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服下丹药略作调息,便匆匆起身,再次朝着战场方向飞去。
等他们彻底消失在天际,我才缓缓从亭顶站起身。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心底,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真是……意外的收获。
原来西天内部,已经有人将虚空大洞的出现,与那个秘密逃生计划联系起来了。
而且,他们提到了“人间失去联系”。
看来天庭的动作很快,已经将人间异常的情报,共享给了西天——至少在高层之间。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给这个“猜测”,添上几把实实在在的柴火。
我没有立刻去地脉波动残留的地方。
而是转身,朝着与那三个僧侣来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佛国更边缘、靠近与天庭势力交界处的区域飞去。
那里,应该有西天布置的、用于监视和防御天庭方向的岗哨或前哨站。
如今虚空入侵,这些岗哨的守备力量很可能被抽调,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我要去那里,留下一点“礼物”。
飞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来到了佛国西部边缘。这里是一片绵延的金色山脉,山峰陡峭,其上修建着许多塔楼和堡垒,佛光流转,形成一道防线。
但此刻,许多塔楼已经空了,佛光也暗淡了不少。只有少数几个关键节点,还有零星的僧兵驻守,但也都神情紧张,不时眺望着佛国深处那暗紫色的天光。
我避开有人的哨塔,选择了一处位于山坳里、似乎已经废弃的小型庙宇。
庙宇不大,只有前后两进,建筑有些破败,香火早已断绝。我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推开布满灰尘的正殿门。
里面供奉的佛像已经残破,供桌上空空如也。
我走到佛像前,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冥界气息和血腥魂力波动的能量,被缓缓逼出。
这是当初启动大阵时,沾染在我身上的一丝残余。非常淡,淡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性质特殊,与西天那个“彼岸之舟”计划所需的能量特质,有七八分相似。
我将这缕能量,小心翼翼地注入佛像的基座深处,并设下一个简单的延时触发禁制。
禁制会在十二个时辰后自动启动,将这缕能量波动“激发”一次,持续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三息,波动强度也不会太大,但足够让近距离、且刻意搜寻类似波动的人察觉到。
然后,我离开了这座小庙。
没有停留,继续向西,来到了佛国与天庭的实际控制线附近。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云海荒原,没有什么明显的建筑,只有一些界碑和偶尔巡逻而过的天兵或僧兵。
我找了一处界碑,在其背面,用极其隐晦的手法,刻下了一行小字。
字迹扭曲,像是仓促间用指甲划出来的,内容也很简单:
“佛国有舟,可渡彼岸,燃魂为薪,人间已空。”
刻完后,我仔细抹去了所有属于我的气息和能量残留,只留下那行字本身,以及字里行间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与庙宇佛像中同源的波动。
做完这一切,我退回佛国境内,找了个隐蔽的云窟藏身。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天庭的探子,发现这里的异常。
虚空入侵西天这么大事,天庭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派人来查探。而查探的重点区域,除了战场本身,就是两界交界处——看看虚空有没有扩散的风险,看看西天的防御是否牢固,顺便……收集一些情报。
那行字,和庙宇里的能量波动,就是留给他们的“线索”。
只要天庭的探子足够仔细,就会发现这两处异常。然后,他们会将“佛国有秘密逃生计划(舟)”、“需要燃烧魂魄(燃魂为薪)”、“人间消失(人间已空)”以及“西天突然出现虚空大洞(疑似阵法传送所致)”这几条信息串联起来。
一个符合逻辑、又极具冲击力的推论,就会自然浮现:
西天为了启动秘密逃生计划,窃取了人间生魂作为燃料,结果操作失误或遭反噬,将冥界的虚空大洞传送到了自家老巢。
这个推论,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合理怀疑”。
而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以天庭对西天一贯的提防和猜忌,很快就会生根发芽,演变成彻底的确认和敌意。
我在云窟中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神识却始终保持着外放状态,监控着界碑和那小庙周围的动静。
时间缓缓流逝。
远处的战斗声时强时弱,但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空气中虚空污染的味道,似乎又浓重了一丝。
约莫过了四个时辰。
神识边缘,终于传来了异动。
一队身着银甲、气息精悍的天兵,驾着云朵,从天庭方向谨慎地靠近了交界区域。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十人左右,但显然都是精锐,行动间配合默契,不断用各种法器扫描着周围环境。
是天庭的侦察小队。
他们很快发现了界碑。
小队队长,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天将,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走上前,仔细检查界碑。
片刻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碑背那行小字上。
脸色,陡然一变。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过字迹,又拿出一个罗盘状的法器,对准字迹探测。
罗盘上的指针,微微颤动起来。
天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起身,低声对副手说了几句。副手立刻带着两人,朝着我留下能量波动的那个小庙方向,疾飞而去。
而天将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在附近仔细搜寻,同时用传讯玉符,似乎在向上级汇报着什么。
我藏在云窟中,一动不动。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去小庙查探的副手回来了,脸色同样凝重,对天将耳语了几句。
天将听完,眼中寒光闪烁。
他再次拿出传讯玉符,这次似乎是在进行更详细的汇报。我隐约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确认残留波动”、、“指向佛国核心”、“人间失联可能与此有关”……
汇报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最后,天将收起玉符,对小队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没有继续深入佛国,也没有前往战场方向,而是迅速后退,消失在了天庭那边的云海之中。
看来,是回去复命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步,成了。
线索已经递到了天庭手上。以天庭那些老狐狸的多疑和狠辣,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动用各种手段,深入调查西天那个“彼岸之舟”计划。
而西天,现在正焦头烂额地应付虚空入侵,根本无力阻止,也未必有心思去彻底抹除所有相关痕迹——他们可能自己内部都还在混乱和猜疑中。
一旦天庭查到更多实质性东西,或者哪怕只是“确信”西天有独自逃生的打算并且可能已经实施了部分,那么,同盟的裂痕,就将无法弥补。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该离开这里了。
此行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亲眼确认了虚空大洞成功传送至西天,并埋下了离间的种子。接下来,我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事态发酵,同时谋划下一步。
是继续留在天界观察,还是先返回人间或冥界?
我思索片刻,决定先回人间小院。
天庭的侦察小队已经返回,接下来的调查和决策需要时间。而西天与虚空的战争,短期内不可能结束。我留在这里,反而有暴露的风险。
至于后续如何进一步挑拨,还需要根据两边的反应,再做打算。
我最后看了一眼西天深处那暗紫色的天空和激烈的战场,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隐匿身形,避开可能存在的巡逻,穿过那片泛着金光的祥云区域,重新回到天界边缘那茫茫云海之上。
然后,我再次划开一道通往人间的裂隙。
迈入之前,我回头,最后感受了一下天界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天道与虚空交织的气息。
咧嘴,笑了笑。
“好好享受吧。”
我低声说,然后一步踏入了黑暗之中。
裂隙合拢。
将那片混乱、猜忌、战火纷飞的天界,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