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寂静中行驶了约莫半小时,停在了小院门口。
陈九熄了火,转头看我。我依旧闭着眼,靠在座椅上,仿佛睡着了。但他知道我没有。
“到了。”他轻声说。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沉寂。推开车门,深夜的凉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小院在黑夜里静默地立着,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兽。
林风也从另一辆车下来,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我站在院门前,没有立刻进去。回头看了看陈九,又看了看林风。
“你们回去吧。”我说,“接下来几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有事随时联系。”
林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某种理解。他没说话,转身上了车。
车调转车头,车灯划破黑暗,渐渐远去。我独自站在院门前,直到引擎声完全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推开院门,吱呀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我穿过院子,推开正屋的门,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里间,和衣倒在床上。
睁着眼,看着头顶黑暗中的房梁。
疲惫从骨子里渗出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一幕幕,轮番在眼前闪过。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枕头上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这个房间本身的、陈旧的气味。家里没有苏雅的味道,没有齐天的酒气,没有黑疫使身上那股枯寂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了。
......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
睁开眼,天刚蒙蒙亮。我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院中打水洗漱。井水冰凉刺骨,泼在脸上时,让我打了个激灵。
洗完脸,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色。
该做点什么。
不能总待在这里。
我想了想,转身进屋,换了身简单的灰色布衣,戴了顶大帽,从后门离开了小院。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遍了人间。
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走着。从江城的郊野开始,一路向西,穿过荒废的农田,走过空荡荡的村镇,进入连绵的山岭。我刻意避开大城市,只在荒野和小型聚居地之间穿行。
一路上,我试着调动体内那所谓“半个人间之主”的力量。
在黄山之巅,我站在云海前,闭目感应。人皇气曾在人间觉醒,禹王鼎的力量也曾与这片土地共鸣。我尝试与山川沟通,试图汲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地脉之力。
只有风声。
在黄河岸边,我蹲下身,将手探入浑浊的河水。共工血晶虽已融合,但那份与水之祖巫的关联,理论上应让我对天下水脉有所感应。
河水从指间流过,冰凉,陌生。
在昆仑山脚下,我盘膝坐了整整一天一夜。这里是西王母故地,是神话之源,也是当初我吸收昆仑之力淬炼己身的地方。我试图引动那份残留的印记。
山峦沉默,雪峰寂然。
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体内那恢复至五成的力量,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天君位格仍在,脊柱中的金箍棒也沉寂着,但它们与人间的联系,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切断了。
或者说,不是切断,而是“人间”本身,已经不同了。
第三天傍晚,我走进一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庄。
村子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时近黄昏,炊烟袅袅升起,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吠,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走进村子。
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看见我,停下动作,好奇地打量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找谁呀?”
我低头看她。
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瞳孔深处,有一层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空茫。那不是孩童该有的眼神。
“不找谁。”我说,声音放得温和了些,“路过,讨碗水喝。”
女孩眨了眨眼,转身跑进旁边一户人家,不一会儿端着一个粗瓷碗出来,里面是清水。
“给你。”她把碗递给我。
我接过,道了声谢,慢慢喝了一口。水很清凉,带着井水特有的甘甜。
但当我将碗递还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女孩的手背。
冰凉。
不是孩童应有的温热,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阴物的冰凉。尽管她的皮肤看起来红润,呼吸也平稳,但那股凉意,骗不了人。
女孩接过碗,冲我笑了笑,又跑回去和伙伴们玩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奔跑嬉闹的“孩童”,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看着这个炊烟袅袅、看似充满生机的村庄。
他们都是空壳。
被收割了生魂,只剩躯壳在本能和某种残留的社会惯性驱动下,重复着生前的行为。他们会吃饭、会睡觉、会劳作、会交谈,甚至会表现出情感——但那只是记忆和习惯的余烬,就像一段设置好的程序,在执行着最后的指令。
不会有大规模的恐慌,不会有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只有一种缓慢的、寂静的、不被察觉的消亡。
我转身离开了村子。
走出山坳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暗红色的余晖。我站在山坡上,回头望去,村庄笼罩在暮色中,炊烟依旧,灯火渐次亮起。
那么像真的。
我抬手,掌心向上,试图凝聚一丝力量。
没有任何反应。
连最基本的灵力波动都无法引动。
我放下手,继续向前走。
接下来的两天,我又走了几个地方。江南水乡的古镇、西北荒漠的边缘、东北老林子的外围。所见皆同:空壳们维持着社会的表象,城市依旧运转,列车依旧奔驰,商店依旧开业——只是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薄”感,像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画。
而我,这个所谓的“半个人间之主”,在这幅画里,同样是个局外人。
第七天傍晚,我回到了江城郊外的小院。
推门进去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没有点灯,摸黑走到石桌旁坐下。
夜风吹过,院中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我坐了很长时间,一动未动。
最后,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再期盼了。
实力的恢复,不在这里。
人间已经安全了——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它被剥离出了旧天道,成了与冥界共生的“双生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与它的联系,大概也随着那次剥离,被一起斩断了。
也好。
这样,它就彻底安全了。天庭也好,西天也罢,再也找不到它。无论天界打得多惨烈,虚空如何肆虐,人间都不会再被波及。
苏雅用命换来的,齐天用形神俱灭换来的,黑疫使用彻底消散换来的,秦空用自我了结换来的——这个结果,我该接受。
该做正事了。
我起身,走进屋里。
————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出门。
我待在院中,有时坐在石桌前,有时站在槐树下,更多时候是在屋里,闭目冥思。
不是修炼——修炼已无意义。只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在脑中重新梳理一遍。
从杨戬的布局,到牛魔王的遗言,到齐天的牺牲,到大阵的启动,到朝堂的清洗,再到人间的现状。
每一个环节,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还活着的、死去的人。
两天后,清晨。
我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斗篷。对着院里那口井的水面照了照,水中的倒影面色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阴影,但眼神很静,静得像结了冰的湖。
该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院,转身,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走出约莫百步,我停下,抬手在虚空中一划。
一道裂隙悄然出现,边缘泛着淡淡的幽蓝色光芒,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这是通往天界的临时通道——以我如今的力量,打开它并不难,只是需要精确的坐标和足够稳定的神识操控。
我迈步踏入。
裂隙在身后合拢。
那一瞬间,感官被彻底颠覆。
不是空间穿梭的眩晕感,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本质上的“剥离”。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柔软的茧中,突然被抛进了一片冰冷、空旷、充满压迫感的旷野。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眼前有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闪过,但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下一刻,我站在了一片云海之上。
脚下是翻涌的白云,无边无际,延伸向视野的尽头。头顶是湛蓝到近乎发紫的天空,高远,澄澈,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明亮得刺眼。
风很大,呼啸着从身边刮过,带着某种凛冽的、纯净的、却又隐隐透着腐朽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天道感应,回来了。
那种无处不在的、高高在上的、冰冷而有序的规则脉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空间。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隐约触摸到它的纹路,甚至能察觉到它某些细微的颤动——那是虚空侵蚀带来的扰动。
与此同时,鼻腔里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虚空的味道。
腐朽、混乱、带着某种甜腻的腥气,混杂在清冽的仙灵之气中,像一锅本该纯净的汤里滴入了毒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
衣袖之下,那处“虚空痣”微微发烫,仿佛也在回应着周遭环境的变化。
我隐隐感觉到,这颗痣,似乎与虚空的联系,比我想象的更深。
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云海茫茫,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我能凭天道感应,大致判断出方位——这里应该是天界的边缘地带,靠近南天门的方向,但离真正的天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我闭上眼睛,将神识缓缓铺开。
如同水波般扩散,掠过云层,掠过偶尔飘浮其上的仙山残骸,掠过一些零散的、正在巡逻的天兵小队。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天界的防御体系,显然没有将重点放在这种偏远地带。或者说,在虚空威胁日益严重的当下,天庭的兵力已经被大量抽调到了前线,像这种后方区域,反而出现了空虚。
我收回神识,心中稍定。
然后,我开始仔细感受那种“剥离”后的实质差异。
在人间和冥界时,虽然知道它们已经脱离了旧天道,形成了独立的内循环“双生世界”,但那更多是一种概念上的认知。就像知道一栋房子换了主人,但自己仍住在里面,感受并不直接。
而现在,站在天界,回望那已不可见的“双生世界”,那种割裂感才变得无比清晰。
就像……原本连为一体的血肉,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我能感觉到那道“伤口”的存在——就在我来的方向,在那片云海之下的无尽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缺失”。
天庭找不到它。
西天也找不到它。
任何以旧天道为坐标的搜寻手段,都会在那里落空。那是一个被从系统里彻底删除的条目,一个被抹去坐标的盲区。
除非,有我这样的“钥匙”。
我拥有进入那个世界的权限,因为我是它的缔造者之一,我的灵魂印记与大阵核心相连。但即便是我也无法通过常规手段“定位”它——我只能“回去”,就像本能地回到自己的家,却无法向别人描述家的确切经纬度。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扯。
一个冰冷、僵硬,但实实在在的笑容。
杨戬,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察觉到人间异动,正准备调查,却发现整个人间连同半个冥界,直接从你的感知里“消失”了。
你会怎么想?
会暴怒吗?会困惑吗?还是会……隐隐感到不安?
我笑容加深,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这只是开始。
我收敛心神,辨明方向,然后身形一动,朝着西天的方位飞去。
没有动用太快的速度,也没有刻意隐匿身形——在这种边缘地带,保持一个合理的、不太引人注目的速度,反而更安全。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我穿过一片片云层,越过几座悬浮的、已经荒废的小型仙岛。
一边飞,我一边在心中盘算。
黑疫使临终前,与我敲定的最终计划,核心在于两点:
第一,让虚空大洞成功传送到天界,最好是西天腹地,迫使西天不得不投入大量兵力与虚空死战,消耗其有生力量。
第二,将“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秘密,“不经意”地泄露给天庭。要让天庭相信,西天早就秘密藏匿了这个可以切割世界、独自逃生的“救生艇”,并且已经暗中使用了它——人间和冥界的消失,就是证据。
如此一来,天庭与西天之间本就脆弱的同盟,将从内部彻底破裂。猜忌、指责、甚至兵戎相见,都有可能。
而我要做的,就是推动这个过程。
现在,第一步显然已经成功了。我虽然还没亲眼看到,但左臂虚空痣的隐隐共鸣,以及空气中越发清晰的虚空污染气息,都指向西天方向。那个冥界的虚空大洞,九成九已经被传送到了西天佛国。
那么,第二步呢?
该如何将大阵的秘密,“自然”地让天庭知晓?
直接跑去南天门大喊“西天有逃生舱”肯定不行。太刻意,反而会让人怀疑我的动机。最好是制造一个巧合,让天庭自己“发现”线索。
或许……可以从那个被传送过去的虚空大洞本身入手?
大阵启动时,必然会留下独特的能量痕迹。西天的人忙于应对虚空入侵,可能无暇彻底抹除这些痕迹。如果我能找到一些残留,再设法让天庭的人“偶然”发现……
或者,更直接一点。
我眼神闪了闪。
天庭现在肯定已经察觉到人间消失,并且正在全力调查。我可以给他们“指条路”。
比如,在西天与天庭交界处,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留下一点指向西天的、似是而非的证据。
具体怎么做,还需要观察西天现状后再定。
但无论如何,必须让天庭相信:西天为了自保,不仅偷用了本应用于最终逃生的“救生艇”,还顺手把人间当成了燃料,导致三界防御体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这个指控,西天无法自证清白。
因为他们确实有这个计划,黑疫使就是从西天叛逃出来的,他知道一切。而大阵的核心机密和所需材料,西天再也无法凑齐第二份——生魂和阴魂都被我用掉了。
死无对证,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我心底那股冰冷的火焰,又烧得更旺了些。
飞了不知多久,周围的云气渐渐染上了淡淡的金色。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某种恢弘、肃穆、却隐隐透着僵化感的梵唱余韵。
西天快到了。
我放缓速度,将身形彻底隐匿起来。斗篷上的法术被激活,使我与周围的环境色融为一体,连气息也降到最低,近乎于无。
又向前飞了一段距离,耳边那似有似无的诵经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是平和悠远的梵唱,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焦躁,甚至隐隐有惊恐意味的集体吟诵。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层层叠叠,像是无数僧侣在同时竭力持咒,试图镇压什么。
我心中一凛,加速向前。
穿过一片浓密的、泛着金光的祥云,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然后,我停住了。
瞳孔微微收缩。
目力所及的尽头,那本该是佛光普照、金莲遍地、一片祥和极乐之景的西天佛国,此刻,却被一层不详的、不断翻涌的暗紫色光晕笼罩着。
光晕的中心,在佛国深处的天空上,悬着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