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中又挪动了几天。
冥界的天永远灰蒙蒙的,分不清昼夜,酆都上空那缩小的虚空裂口依旧如同悬顶之剑,虽然倾泻的怪物数量大减,但零星的、更加刁钻诡异的侵袭从未停止,提醒着所有人战争并未结束。
这天,我正独自站在森罗殿的露台边缘,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那片被战火染得更深的灰暗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粗糙的石栏上划动,心里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变数,以及……那必然到来的残酷结局。
心神中忽然传来一丝极其隐晦、却异常清晰的波动。是黑疫使。
“小子,来校场。”
没有多余的话,但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决然。
我身形微动,下一刻,已经穿过森罗殿空旷的大殿,出现在下方森罗校场的边缘。
依旧是那个暗红色的魂力护罩,但今日,护罩内的景象已然不同。
那座巨大的圆形阵法已经彻底完工。它静静地匍匐在校场中央,通体由暗沉的冥顽石和古老的阴沉木构筑而成,表面镌刻着密密麻麻、复杂到令人眼晕的符文,那些符文此刻并未完全点亮,只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核心区域流转,如同沉睡巨兽缓慢的心跳。
高耸的木塔依旧矗立在阵法中央,塔顶空无一人,黑疫使此刻正站在阵法边缘,背对着我,黑袍在阵法散发的微弱能量流中微微拂动。
我迈步穿过护罩,走到他身边。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平淡无波的声音说道:
“成了。能量回路已全部贯通,所有阵基感应无误,与冥界各地埋设的副阵基连接稳定。”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那隐藏在阴影中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我脸上。
“随时可以开启第一步——汲取冥界聚集点那些阴魂的魂力,作为点燃大阵、初步激活规则撬动力的‘基础燃料’。”
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项实验结果:“待基础燃料足够,大阵进入半激发状态,便可投入‘凶魂’——也就是计划中的那几支军队。他们的魂力质量更高,蕴含的战意、煞气乃至不甘等强烈情绪,是推动大阵向更深层规则冲击、并引导虚空能量的关键‘催化剂’和‘稳定剂’。”
“最后,”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那寂静的庞然阵法,“当大阵被凶魂之力推动至临界点,便是接入人间那半数生魂本源的时刻。那一刻爆发的能量,将足以完成最终的规则切割,并将虚空祸水导向天界。”
他说完了,偏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阵法核心那微弱如心跳的光芒,在规律地明灭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冥界冰冷的气息,点了点头。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
“陷阱布置得如何?”
我问道,声音同样平静,“那四支军队……需要一场‘英勇的牺牲’。”
黑疫使袖袍微动,枯瘦的手指指向酆都城区的四个方向:“已按你要求,在城内选定四个相对偏僻、但又能让军队快速抵达的区域,设置了四个独立的‘净化陷阱’。陷阱内部刻画了强效的魂力汲取与束缚符文,与主阵相连。一旦有足够数量的阴魂进入陷阱范围,陷阱便会自动激发,形成封闭领域,将其魂力强行抽取,通过预设的能量通道汇入主阵。”
他补充道:“陷阱外部,我会施加一层伪装,模拟出高强度虚空侵蚀残留的能量场和空间波动,足以骗过天君以下绝大部分存在的感知。对于那几位军团长和他们的部下而言,那看起来,就像是四个刚刚出现、急需立刻封印的‘小型虚空侵蚀洞口’。”
“很好。”
我说道,目光冰冷,“我会在陷阱外围,再布置一些更直观的‘证据’——模拟出虚空生物活动的痕迹,制造一些被‘侵蚀’后失去理智的阴魂傀儡进行袭击,甚至……可以用阵法模拟出小范围的‘虚空射线’散射。务必要让他们确信,那是真实存在的、对酆都构成严重威胁的虚空裂缝,必须立刻投入重兵,不计代价地将其‘封印’。”
“可以。”
黑疫使没有异议,“陷阱的控制枢纽在我这里。何时激发,由你信号为准。”
一切似乎都已就绪。冰冷的齿轮严丝合缝,只等最后推动的那只手。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座即将吞噬亿万魂灵、撬动三界格局的巨阵,忽然感到一阵极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问黑疫使,又像是在问自己:
“大师……从此刻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吧?”
黑疫使的身影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偏殿内只剩下阵法核心那“噗通……噗通……”般的微弱光芒闪烁声,如同某种倒计时。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是的。自你决定掀天,自大圣消散,自苏丫头涅盘……不,或许更早,自你踏入这幽冥,坐上这帝座的那一刻起,回头路,就已经断了。如今,不过是沿着这条断头路,走到它必然的终点罢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沉重。
“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安如,路是你选的,现在,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的话像冰冷的钉子,将我最后一丝潜藏的、软弱的侥幸彻底钉死。是啊,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每一步,都把我推向更深的黑暗,更决绝的抉择。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有些僵硬。
黑疫使似乎叹了口气,伸手从他那宽大黑袍的内袋里,摸出那个早已被揉搓得更加皱巴巴的烟盒。
他打开盒盖,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三根烟。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出其中一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向了我。
我看着那根在冥界晦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珍贵的白色烟卷,愣了一下,随即真的笑了出来,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真实的意外和调侃:“哟?大师您今儿可真大方!就这最后几根宝贝了,还舍得散烟?不怕抽完了没得续,在这冥界抓心挠肝?”
黑疫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直接把烟塞进我手里,嘟囔道:“本座看起来有那么抠门?少废话,抽你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越想越乱。如今这局面,想再多也是无用,该来的总会来。”
我接过烟,指尖能感受到烟卷上细微的褶皱和淡淡的烟草味,这在充斥着阴气与死寂的冥界,竟有种奇异的、属于“生”的温暖触感。
我没再用他那神出鬼没的枯寂之火,自己摸出那个廉价的打火机,“啪”一声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阵法光芒旁跳跃了一下,随即点燃了烟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熟悉的辛辣感涌入肺腑,带来片刻的麻痹和慰藉。
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散开,与阵法散发的微弱能量流混在一起。
“行了,我回去了。”
我将烟雾吐出,对黑疫使说道,“大师,陷阱的伪装和外围布置,就拜托您了。弄好后传讯给我。”
黑疫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转身,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那座寂静的巨阵,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萧索。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和那座阵,转身,离开了森罗校场,回到了那空旷、冰冷、象征着冥界至高权柄的森罗殿。
没有点灯,我径直走到那高大的黑曜石帝座前,缓缓坐了下去。帝座冰冷坚硬,硌得人生疼。我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穹顶上那些散发惨淡青光的幽魄石,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江城心理咨询室窗外的阳光,许仙谈起白素贞时哀伤又期待的眼神,西湖边白安茹浅笑的模样,朱棣魂飞魄散前的金光,项羽刘邦慨然赴死,齐天扛着棍子呲牙咧嘴的笑,赵云抱拳说“愿随主公”,苏雅在酆都血战前替他整理衣襟的温柔,她自爆时那决绝而璀璨的光……
还有父母化为干尸的惨状,小野葵残留的灵粹,杨戬冰冷戏谑的眼神,牛魔王在苦海中油尽灯枯的嘶吼……
爱与恨,生与死,信任与背叛,牺牲与算计……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此刻都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我的灵魂。
我期望第二天早点来临,让这一切尽快有个了断,无论结果如何。我又恐惧着第二天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我将亲手按下那个按钮,将无数信任我、追随我的将士,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夜,格外漫长。
我就在这帝座上,睁着眼,看着那永恒不变的惨淡青光,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塑。
当一种比幽魄石青光更晦暗、却又预示着某种循环开始的微妙天光,从森罗殿巨大的窗棂外透入一丝时,我知道,冥界的“清晨”到了。
几乎就在同时,黑疫使的心神传讯准时抵达,简短而清晰:
“四个陷阱,伪装及外围布置已完成,位于酆都巽、离、坤、坎四位,模拟洞口能量波动稳定,‘证据’充足。控制枢纽已就位,随时可激发。”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挣扎、疲惫,都被一片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该来的,终究来了。
身形从帝座上消失。
下一刻,我已出现在酆都上空。俯瞰下方,这座饱经战火的幽冥巨城大部分区域依旧笼罩在战后的破败与紧张之中,只有少数核心区域在艰难维持着运转。我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水银,瞬间铺开,精准地锁定了黑疫使所说的四个方位。
巽位(东南),一片废弃的坊市废墟;离位(正南),靠近城墙根的一片乱葬岗;坤位(西南),一处干涸的冥池底部;坎位(正北),一片被战火摧垮的军营旧址。
我的身形在空中四次极短暂的闪烁,分别在这四个地点上空稍作停留。每一次停留,我都伸出右手,凌空虚划,强大的天君之力混合着对虚空能量的模拟(得益于左臂那颗痣的些许感应),迅速在陷阱外围构筑起一层逼真的伪装。
肉眼可见的、如同黑色油污般的“侵蚀痕迹”在地面和残垣断壁上蔓延开来;几缕扭曲的、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虚空能量流”如同活物般在陷阱入口处缭绕;一些由法力临时凝聚、目光呆滞、行动僵硬、身上带着“侵蚀”黑斑的阴魂傀儡,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发出无意义的嘶吼;甚至,我刻意控制力量,在陷阱入口上方模拟出几次小规模的、如同空间撕裂般的“闪光”和微弱但刺耳的“滋滋”声,模仿虚空洞口不稳定时的能量散射……
做完这一切,我从高空看去。那四个地点,此刻在神识和肉眼观测下,都与真正的、新出现的、极具威胁性的小型虚空侵蚀洞口别无二致。除非是杨戬、太上老君那个层次的存在亲临仔细探查,否则绝难看出破绽。
对于即将被派去的军队而言,这将是无可置疑的、必须立刻扑灭的“火情”。
布置好一切,我再次回到森罗殿。
殿内依旧空旷冷清。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象征幽冥大帝威严的黑色帝袍,端坐于帝座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来人。”我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
一名轮值的内卫队长应声从殿外阴影中快步走入,单膝跪地:“陛下!”
“传令。”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即刻命赤燎、沧溟、寒锋、青冥,以及厉魄、夜枭,速来森罗殿议事。军情紧急,不得有误,要快!”
“遵旨!”内卫队长凛然应命,起身快步退出大殿,很快,殿外便传来了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和隐约的传令声。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我独自坐在高高的帝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目光投向殿门之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等待。
等待着那几位统帅的到来。
等待着,下达那道将他们其中四支军队引向死亡,来保全另外两支军队的命令。
等待着,亲手拉开这场倾覆三界、埋葬无数魂灵的终极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