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穿着常服,卸下了帝王的威仪,但此刻散发出的那种绝望与愤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这是一种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看着身上的烂疮一点点腐蚀血肉,却无从下口的无力感。
“林昭。”
赵衍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你在静心斋翻阅卷宗时,看到了都水司历年的账目。”
“你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亏空,看到了那些对不上的银两。”
“但你看到的,真的就是全部吗?”
林昭心头微微一跳。
他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铺垫。
现在,这位大晋的主宰,要揭开这锦绣江山下那层最隐秘的遮羞布。
“臣,不敢忘。”
林昭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卷宗所载,都水司每年修缮河堤的银子高达三百万两,可实际落到河工手中的,不足三十万两。”
“剩下的,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赵衍突然转过身。
他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知所踪。”
“银子不会飞,也不会凭空消失。”
“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流进了另一个口袋。”
赵衍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尸骨上。
“朕告诉你,它们去了哪里。”
赵衍停在林昭面前,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
林昭甚至能看清赵衍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那是岁月和焦虑刻下的刀痕。
“从太祖开国至今,这大晋的朝堂之下,就一直藏着一个影子。”
“它没有衙门,没有官印,甚至在吏部的名册上找不到任何记录。”
“它叫——明德社。”
三个字。
轻飘飘地从赵衍嘴里吐出来,狠狠砸在林昭的心口。
“你没听过,很正常。”
赵衍背着手,在大殿内缓缓踱步,声音幽幽。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明德。”
“听起来多好听的名字。”
“可这群人,干的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
“他们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一个家族。”
“他们是一张网。”
赵衍猛地停下脚步,伸出手,在大殿的虚空中狠狠一抓。
“一张无形的、巨大的、几乎笼罩了整个大晋经济命脉的网。”
“盐商是他们的钱袋子。”
“漕帮是他们的打手。”
“矿主是他们的盟友。”
“甚至……”
赵衍的声音陡然降低,变得阴森可怖。
“甚至连北边的蛮族,南边的倭寇,都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要价钱合适,他们敢把大晋的铁器卖给蛮子,敢把大晋的丝绸送给倭寇,换回来的,是他们家族的金山银海,是大晋百姓的累累白骨!”
林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
这是叛国。
这是寄生虫在吸干宿主的最后一滴血。
“历任都水司的主官,你以为他们不想查吗?”
赵衍冷笑一声,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前任都水司郎中,上任不到三个月,落水溺亡。”
“再前任,全家遭遇山匪,灭门。”
“他们不是不想查,是不敢查,查不了!”
“凡是被推到台前的人,要么成了明德社的提线木偶,乖乖替他们捞钱;要么,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盘踞在运河之上,把控着南粮北运的咽喉。”
“朕的国库空虚,边关将士缺衣少食,可他们的私库里,银子堆得发霉!”
赵衍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挥动衣袖,带翻了旁边的茶盏。
“啪!”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茶水流淌在金砖上,像是一滩蜿蜒的血迹。
“朕想动他们。”
“朕做梦都想把这群蛀虫挖出来,千刀万剐!”
“可是林昭……”
赵衍转过身,看着林昭,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
“朕发现,朕做不到。”
“朕环顾四周,这满朝文武,这朱紫贵胄,有一半人的名字,都跟明德社扯着骨头连着筋。”
“朕……无人可用啊!”
这一刻。
这位坐拥天下的帝王,显得如此孤独。
他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层层迷雾。
他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却发现这权柄生锈了,砍不动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林昭静静地听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