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宇如此说，正准备落座的吴頔动作明显一顿。不过他毕竟是在地产行业经历近二十年风浪的老将，脸上敦厚的笑容只是短暂地僵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顺势坐下后说道：“林总，您看完这份草案如果有什么初步的意见或建议，我可以先记下来，回去抓紧完善。要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就按部就班准备向市政府汇报的材料了。”
林宇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先平静地理了理衬衫袖口，起身用一次性纸杯给吴頔接了杯温水。“吴总监，先喝点水。”
吴頔接过水杯，借着喝水的动作，目光迅速扫过对面这个过分年轻的总经理。他心里盘算着，对方或许会挑几个排版、用词之类不痛不痒的小毛病，以示领导审阅过了，最终方案大体还是会沿用自己这套成熟稳妥的模板。毕竟，自己这份草案里引用的可都是国内顶尖的成功案例。
“吴总监，”林宇坐回沙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和却专注，“我看过您的履历，非常亮眼。在地产行业TOP10企业有近二十年的工程管理和集团工程部门管理经验，独立主持和经手的项目总价值近千亿。我没说错吧？”
吴頔心里那点隐约的忐忑消散了些，换上被认可的谦逊笑容：“对，是有这么些经历。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算不得什么成绩，都是按公司要求完成任务。”
“在这份草案里，”林宇伸手从旁边拿起那份装订精美的《青山文旅度假区一期项目总体规划草案（初稿）》，轻轻放在茶几上，“我看到的正是‘高大上’这三个字，看得出来，吴总监花了不少心血，参考了很多‘先进’经验。”
吴頔笑着摆了摆手，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行业老兵的自信：“林总过奖了。文旅项目虽然和纯住宅开发有点区别，但万变不离其宗，核心还是规划、建设、运营。这套模式在不少地方都验证过，算是比较成熟的思路。”
林宇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变得锐利：“吴总监，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也希望能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们开门见山。”
他顿了顿，手指在那份草案的封面上点了点：“这份草案，的确呈现了一套非常成熟、甚至可以说是高度模板化的体系。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吴頔的心湖，让他心头微微一紧，下意识开始回想自己“借鉴”模板时有没有哪里忘记修改地名或数据。
林宇没给他太多思考时间，接下来的话如同连珠炮，精准而犀利：“但是，它成熟得过了头，甚至可以说是‘熟透了’。吴总监，我们做的是什么？是文旅项目。可您这份草案的骨子里，还是那套传统的‘豪宅+豪华酒店+主题乐园’的重资产地产开发思维。我想请教几个最基础的问题——”
林宇语速平稳，但每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直剖核心：“第一，文化体现在哪里？是那条仿古商业街，还是效果图里那几个飞檐翘角？第二，旅游的独特性又在哪里？荣城的青山，比起莫干山、三亚，甚至省内外其他有类似规划的山地景区，它的不可替代性是什么？第三，也是最现实的，现在房地产市场是什么行情？这种低密度别墅在荣城的目标客群到底有多少？投资回收期您测算过吗？预期的内部收益率（IRR）又能达到多少？第四，也是最关键的，”林宇身体前倾，目光如炬，“这套方案预计总投资多少？其中涉及的建设用地，特别是如果涉及景区周边农村集体建设用地或生态红线附近的土地，其审批流程、政策风险，您和您的团队做过详尽的合规性评估吗？据我所知，很多地方的文旅项目就卡在用地政策这道关上。”
一连串的问题，看似笑着问出，却让吴頔恍然回到了大学毕业时最严厉的导师主持的论文答辩现场。他后背开始冒汗，先前那点基于资历的自信被迅速瓦解。他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的总经理，绝非靠关系镀金的草包。对方不仅对市场有敏锐嗅觉，甚至已经触及了项目最实质、也最棘手的落地环节——政策与合规。
吴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气势已弱了三分：“林总，您提的这些问题……特别是关于用地和投资回报的细节数据，我……我下去再召集团队仔细测算和评估一下，尽快给您回复。”
“吴总监，”林宇身体向后靠去，语气中的温度降了下来，“这种从网上、从同行报告里扒下来的模板，就不要再当作我们的核心方案了。文旅行业，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一招鲜，吃遍天’。我们要做的，是开创者，是定义新玩法的人，而不是跟在别人后面，把西方或者一线城市那套已经显露出疲态的模式，生生套在荣城、套在青山身上。那样做，项目从起点就已经落后了，甚至是走向失败。”
吴頔张了张嘴，本能地想为自己二十年的经验和这份“集大成”的方案辩解几句：稳定的模式意味着可控的风险，丰富的案例参考意味着经过市场检验……但他一抬眼，正好对上林宇那双此刻毫无笑意、只有冷静审视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垂下目光，低声道：“林总批评的是……我们工程部，回去一定再深入研究，重新思考。”
林宇将吴頔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对于吴頔这样技术出身、信奉经验与数据的老总监，仅凭言语上的压制，只能让他“面服”，远远达不到“心服”。必须在后续的实质性工作中，在专业维度上提出更优解，才能真正折服他。不过，眼下先挫一挫工程部固守成规的气焰，为下午项目启动会上的“头脑风暴”扫清一些思维定式的障碍，目的已经达到。
他吐出一口浊气，神色稍缓：“吴总监，你的经验和能力，公司是需要的。但我们需要的是打破框架的经验，是服务于创新的能力。这样吧，您先回去，午休时间也不多了。下午两点，项目启动会上，我们再集思广益，共同探讨青山项目的真正出路。”
吴頔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份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草案，声音有些干涩：“好的，林总。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吴頔脚步略显沉重地离开办公室，背影甚至有些佝偻，林宇轻轻叹了口气，重新陷入沉思。他知道，今天这短短的交锋，可能击碎了一位老工程人引以为傲的某些东西。但商场如战场，尤其是在红鱼与昆仑微妙制衡、市政府高度关注、暗处还有罗刹会虎视眈眈的复杂局面下，鲲鹏文旅，尤其是青山项目，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去走一条看似稳妥的平庸之路。
吴頔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办公室走。走廊的玻璃隔断映出他有些恍惚的影子。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二十年在地产行业积累的深厚经验、操盘过近千亿项目的资历，在这个新组建的公司、在这个年轻的总经理面前，足以稳稳地掌握项目规划的技术主导权。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一些“外行领导”可能提出的“幼稚”问题。可现实是，仅仅一个照面，自己就被对方精准而凌厉的提问杀得“片甲不留”。更让他感到无力甚至有些惶恐的是，林宇指出的问题，恰恰点中了他内心深处也隐约有所察觉、却因路径依赖而刻意忽略的脆弱之处——项目的同质化与可持续性。自己这二十年引以为傲的经验，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创新的手脚。
“嘿，老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吴頔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市场总监龙剑洋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惯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