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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发深沉,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吸进了这片凝滞的黑暗里,唯有东北方地平线上的那片暗红,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顽固地向夜空渗着血。
那不是火光,而是一片由无数火把、营火与炮火交织而成的,绝望的光海。
风里开始夹杂着新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属于北地的干冷,而是多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硝烟、是烧焦的木料、是牲畜的血腥,还混杂着一种更深沉、更独特的铁腥气,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流血。
大地在震动。
起初还只是马蹄下传来的一丝微弱颤栗,如今已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在地底深处擂鼓,每一记鼓声,都敲在人的心坎上,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这便是战场。
一个将十数万人的性命当做柴薪,投入其中疯狂燃烧的巨大熔炉。
李香君的脸色,比身上月白色的衣衫还要苍白。她死死地抓着马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怀里的焦尾琴,此刻冰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那寒意顺着她的手臂,一路钻心刺骨。
她想吐。
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颠簸,而是因为恐惧。那种从地底传来的、连绵不绝的震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窒息。之前在林中听林渊和董小宛分析战局,她尚能凭借一股血气强撑,可当这抽象的“战局”化作眼前这片血色光晕和耳边这催命般的轰鸣时,她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土崩瓦解。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董小宛。
董小宛的状况比她好不了多少,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片暗红的光晕,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审视。她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睛,去丈量那片光海的宽度,去估算那轰鸣声里到底裹挟了多少人的呐喊与哀嚎。
她感受到了李香君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句什么安慰的话,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在这种吞噬一切的宏大与残酷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队伍最前方的林渊,终于勒住了马。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这座山梁的最高处,像一尊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雕塑。他身后的二十九名白马义从,也随之停下,整支队伍从疾行到静止,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们沉默地坐在马背上,目光越过林渊的肩膀,望向那片人间炼狱。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磨砺到极致的、属于猎手的冷静。
过了许久,林渊才终于动了。他调转马头,面向队伍,面向那两个脸色惨白的女子。
“接下来的路,你们不能再跟着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天要下雨”一样,没有命令的严厉,也没有告别的伤感,只是一种不容置喙的陈述。
“不!”李香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我们……我……我的琴音可以……”
“可以安抚人心,可以提升士气,甚至可以扰乱敌军心智。”林渊替她说完了后半句,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焦尾琴上,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温和,“我知道。香君姑娘,你是当世最好的乐师,你的琴音,是足以改变一场战役走向的利器。”
李香君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说得一愣,脸颊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红晕,瞬间冲淡了些许苍白。
“但是,”林渊话锋一转,那丝温和迅速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所取代,“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一次骑兵对冲的锋线上。你想象过数万铁蹄同时冲锋的场景吗?那声音,足以撕裂你的耳膜,盖过你的琴音。那卷起的烟尘,能让你看不清三步之外的景象。那飞溅的断肢与鲜血,会在你奏响第一个音符之前,就将你和你的琴一同染红。”
他的描述,没有丝毫夸张,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李香君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李香君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董小宛拉了拉她的衣袖,自己却向前一步,迎上林渊的目光。“林大人,我们不怕死。”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知道你们不怕。”林渊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许,“但你们的价值,远比陪着我们这三十人去死,要大得多。”
他从马鞍一侧的皮囊里,取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地图,和一枚小小的、刻着奇特花纹的玄铁令牌,递到董小宛面前。
“这是京畿周边的详细地图,上面标记了我们所有的秘密联络点和安全屋。这块令牌,是信物。你们两个,立刻掉头,返回京城。”
“回京城?”董小宛愣住了。
“对。”林渊的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场大战之后的景象,“这场仗,无论输赢,京城都会乱。崇祯靠不住,朝堂上的那帮废物更靠不住。我需要有人回去,找到陈圆圆,整合我们在京城的所有力量。钱彪的情报网,小六子留下的暗桩,还有你们……你们才是稳住京城后方,为我们争取喘息之机,甚至是在我们失败后,为大明保留最后一丝火种的关键。”
“你们的任务,比我们更重要,也更凶险。因为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明面上的刀枪,而你们要面对的,是人心,是乱局,是看不见的暗箭。这比骑马冲阵,要难得多。”
一番话,让董小宛和李香君都沉默了。
林渊将她们的退却,赋予了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意义。这不是逃跑,而是一次更重要的、深入敌后的战略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