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灯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显得格外温暖。
阳光明将布包放在一旁的条案上,一边解开,一边笑着对闻声看过来的家人说道:“路上买了点东西,今天咱们好好吃顿饭,给爷爷接风。”
楚元君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光明回来了?正好,菜马上就好。你买了啥?”
“买了点肉和鸡蛋,还有块豆腐。”阳光明说着,将东西拿出来。
那十颗鸡蛋圆滚滚的,豆腐水嫩嫩,最显眼的是那条五花肉,肥瘦层次分明,红白相间。
静婉和静仪立刻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条肉。
“哥!这么多肉!”静仪小声惊呼,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阳怀仁也看到了,脸上露出笑容,对坐在主位的父亲说道:“爹,您看,光明特意买了肉,今晚咱们好好吃一顿。”
阳汉章的目光落在那条肉上,又看向孙子忙碌的身影,眼眶不由得又有些发热。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哎,好,好……破费了,太破费了。”
“爷爷,这算什么破费。您来了,咱们一家团聚,比什么都重要。”阳光明语气轻松,将肉递给迎上来的母亲,“娘,看您的了。”
楚元君接过肉,入手沉甸甸的,油脂的触感让她心里也塌实欢喜。
她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眼底却是笑意:“算你还有点孝心……这肉真好,肥瘦合适。你们陪着爹说话,我这就去做。静婉,来帮娘烧火。”
“哎!”静婉脆生生地应了,跟着母亲去了厨房。
阳光明洗了手,在桌边坐下。阳怀仁给父亲和自己倒了热水,也推了一杯给儿子。
“车站那边……都送走了?”阳怀仁问道。
“嗯,送上车了。人很多,很挤,不过总算都上去了。”阳光明简单说道,避开了那些混乱和伤感的细节。
阳汉章默默听着,双手捧着温热的粗瓷碗,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了……都走了。这一大家子,说散就散了。”语气里是无尽的苍凉和落寞。
“爹,您别难过。”阳怀仁劝慰道,“怀义怀礼是去找活路,是好事。他们有文化,有力气,到了南方,总能找到饭吃。您留在北平,有我们呢。以后咱们这儿,就是您的家。等时局太平了,说不定他们还能回来看看。”
“回来?”阳汉章摇摇头,笑容苦涩,“这兵荒马乱的,隔着千山万水,谈何容易。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等不到那天喽。”
“爷爷,您可别这么说。”阳光明接过话头,语气恳切,“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好好调养,长命百岁。以后的日子还长,谁能说得准?说不定过两年,天下太平了,交通恢复了,二叔三叔拖家带口回来看您,那多热闹。”
他顿了顿,继续道:“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暂时回不来,咱们这一家人在一块,把日子过好,过得红红火火的,他们在南方知道了,心里也高兴,也安心,是不是?”
这话说到了阳汉章心坎里。
老人最怕的,除了离散,就是成为累赘。
听孙子这话的意思,是真心实意要奉养他,让他安心在这里住下,成为这个家真正的一员,而不是暂居的客人。
他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看沉稳的长子,又看看目光清澈坚定的大孙子,心中那股离别的悲戚和晚景的凄凉,终于被这股实实在在的暖意冲淡了些许。
“你们……都是好孩子。”他声音沙哑,带着感动,“爷爷……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往后,少不得要拖累你们。”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阳怀仁有些激动,“儿子奉养老子,天经地义!以前是儿子没本事,让您跟着我们吃苦受罪。现在日子稍微缓过点劲,您来了,正好让我们尽尽孝心。元君,你说是不是?”
楚元君正好端着一盘菜进来,是一大盘金黄喷香的炒鸡蛋。
她笑着接口:“爹,怀仁说得对。您来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一家人,可不兴说这个。
您呀,就安心在这儿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就跟我说。静婉静仪,以后也有人多疼她们了。”
两个小姑娘也用力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桌上那盘诱人的炒鸡蛋,又偷偷看一眼爷爷,眼神里满是亲近。
很快,楚元君和静婉像变戏法一样,将菜一一端了上来。
除了那一大盘油汪汪的炒鸡蛋,还有一盘家常豆腐,煎得两面金黄,又用酱汁烧过,香气扑鼻。一大碗醋溜白菜,酸香开胃。
最后压轴的,是一海碗色泽红亮、颤巍巍、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那红烧肉切得方方正正,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酥烂,浓稠的酱汁包裹着每一块肉,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阳怀仁还把珍藏的一瓶白酒拿了出来。
“今天爹来了,高兴,咱们也喝一点。”阳怀仁打开瓶塞,一股粮食酒的醇香飘散出来。
他先给父亲斟了满满一小盅,又给自己倒上,看了看阳光明,“光明也大了,今天破例,也喝一盅?”
阳光明笑着点头:“我陪爷爷和爹少喝点。”
楚元君给大家都盛了饭,米饭是精白米,煮得粒粒分明,散发着纯粹的米香。
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四道菜,中间是那碗显眼的红烧肉。
灯光温暖,饭菜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众人脸上经年的愁苦,映出了一张张带着期盼和满足的面容。
“来,爹,咱们先喝一口,欢迎您回家。”阳怀仁举起酒盅,郑重地说道。
阳汉章看着儿子,又看看孙子孙女,举起酒盅,喉咙哽咽,只说了一个字:“好!”
三个男人的酒盅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明抿了一口,酒液辛辣,却带着一股暖流直下肚腹。他看着爷爷也将那盅酒一饮而尽,脸上迅速泛起一点红晕,眼神却明亮了许多。
“吃菜,吃菜!”
楚元君忙招呼着,先夹了一大块最肥瘦相宜、裹满酱汁的红烧肉,放到阳汉章碗里,“爹,您尝尝这个,光明买的肉好,我按您以前说过的方法烧的,您看烂不烂乎?”
阳汉章看着碗里那块油亮酥烂的红烧肉,记忆仿佛瞬间被拉回了很多年前,家里光景还好时,逢年过节,桌上也会有这样一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