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滚过她迅速干瘪苍老下去的面颊。她重重捶打着窒闷的胸口,声音低哑,如同困兽哀鸣:
“寒丫头...你命好。你娘不过是个奴婢,郡主却将你视若己出,恨不能将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她那份为娘的心...我懂。我也是娘啊!”
她抬起泪眼,目光却涣散着,仿佛穿透了沈寒,望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当年:
“她把你护在羽翼下,养得不谙世事,如温室的娇花,你自然不懂...当年朝堂的风刀霜剑,是何等凶险!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她吸着鼻子,眼泪却流得更凶,声音被泪水浸泡得滞涩破碎:
“缙儿父亲走得早,沈氏族人个个都是没良心的豺狼。我豁出这张脸,去隔壁村一家一户借米借粮,有一个蛋我都省给他吃...我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好容易考上状元...可他转头就执意要娶郡主!”
“我这做娘的,什么没依过他?他明知郡主不得老太后欢心,明知那是条险路,明知娶了郡主反倒会误了他的大好前程...我不也咬着牙,点头了吗?只要我儿欢喜,我这当娘的,怎样都行...”
悲痛如潮水灭顶,姜氏踉跄一步,一手死死撑住榻边,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缓缓滑坐在榻沿。
“可后来他执意要为那罗直上书辩白!那是往刀尖上撞!我怎么劝,怎么拦,他都不听,只说...要无愧于心,要对得起挚友,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为朋友两肋插刀,一腔热血报国...他的抱负、执念...我都懂。”她目光发颤地钉在了虚空之上,像是看到了早逝的儿子。
“娶郡主一事我能顺着他,可这事不行!”她猛地拔高声音,却又在瞬间耗尽力气般萎顿下去,用帕子死死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悲戚而绝望:
“娶郡主,赌的是前程。可替罗直翻案...那是要把自个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碰龙椅下的逆鳞啊!...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给挚友翻案,让自己深陷险境!我没法子...我只能偷走这封信,绝了他要翻案的心!”
她盯着虚空,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的血块:“...我管不了什么大义,也顾不得什么托付!我只要我儿喘着气、热热地活着!哪怕他从此心里插着刀、背着山过日子...也比他成了祠堂里一块冷冰冰的牌位,强上千千万万倍!!”
沈寒的泪水滚烫地滑落,声音却轻得像从熔炉深处掏出的灰烬:“...可您想过,罗大人一家,那几十口枉死的人命吗?您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
“我想不了那么多!”姜氏猛地甩开帕子站起,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震颤。
“我只能管我儿子的死活!那时前太子如日中天,朝堂半壁都是他的人!你父亲执意要与他作对,与送死何异?!更何况...还有老太后!她向来厌恶郡主,正愁寻不着错处!他这般撞上去,岂不是亲手将刀柄递到仇人手里?!”
姜氏哭得浑身脱力,踉跄着举起颤抖的双手,仿佛要向虚空讨一个公道:“寒丫头...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一个当娘的心!天下当娘的,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往绝路上走?!谁能拿儿子的命,去赌一场必输的局?!”
“罗家...满门枉死...我是同情,可我得先顾着我儿!”姜氏双手紧紧揪着衣襟,声如同哀弦崩断,每一声都刮在人心上,“我没错...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
她蜷缩下去,含混的气声在堂中微弱地回旋,不知是说给沈寒,还是说给当年那个恐惧的自己,亦或是说给虚空里的人:
“...我是个母亲呀...我没错,我没错的...”
沈寒两颊冰凉,怔怔地望着。
这个为逝子肝肠寸断的母亲,也是那个当年藏起密信、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愧疚凌迟的母亲。
“祖母,”她闭上眼,任泪水汹涌,“父亲为此,内疚了一生,痛苦了一世。您都看在眼里。可直到他油尽灯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您仍然握着这封信,没有拿出来,没有让他得到最后的安宁。”
她缓缓睁眼,目光清凌凌的,像雪水洗过的寒刃,笔直地刺向榻上那哀戚的老人:
“您可真是...一位好母亲。”
姜氏瘫在榻上,泣不成声,只是拼命地摇头,重复着那句破碎的咒语:“我没错...我没错啊...”
沈寒俯下身,伸出那双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抱起案几上陈旧的木匣。
起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即将跨过那道门槛之际,脚步,微微一顿。
沈寒没有回头,背对着那片低低的哀泣:“祖母。”
姜氏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门口。
沈寒挺直的背影里,竟有几分她儿子的傲骨。
沈寒的声音,像一片羽毛,又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轻轻地落下:
“幸好。”
“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让他一生不得安宁、抱憾而终的,正是那个教他‘无愧于心’——”
“他的母亲!”
说完,她一步跨出。
姜氏伸出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
汹涌的、冰冷的泪,再一次,决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