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达纳凝视着餐桌上沙沙旋转的砂砾。
那些微粒犹如被无形之手拨动,在桌面描出一个晦涩而优雅的螺旋。他当然熟悉那位老妇人的魔术。
伊诺莱.巴鲁叶雷塔.阿托洛霍姆,属性是地、水、风的三重复合,换作其他魔术师或许会大肆炫耀这种罕见资质,然而对于真正古老的家系而言,这类“稀有性”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附加属性而已。
她的可怕,并不止于此。
巴鲁叶雷塔阁下真正令人畏惧之处,在于她是——麦格达纳所知的范围内,最像“魔术师”的魔术师。
也就是说——即使是钟塔中用数十年苦心经营、层层累积的策略,若在最后一刻违背她作为“魔术师”的信条,也会毫不犹豫地被她丢弃。
就像割舍一只走歪了路径的实验白鼠。
她将“魔术的本质”置于一切之上,不为权势妥协,不向利益弯腰。
正因如此,哪怕是钟塔最讲求结构、效率与利益权衡的创制科,也容忍她“巴鲁叶”家系维持着民主派那种边缘又顽固的立场,未曾剔除。
桌上,砂砾轻轻卷动,如低空飘旋的尘风。
如果此刻将其转化为魔术回路,那不过一捧细沙的质量,便足以在眨眼之间将整座餐厅化为坍塌的残骸。
麦格达纳很清楚她能办到。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抬起头,像个接受宣判的罪犯般堂堂地说道:
“我认输了。我坦白招认吧。”
声音响亮,语气毫不含糊,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坦诚心声。
“哈哈哈,好久没被伊诺莱女士训斥了。让我想起学生时代,你可是我最怕的指导教授,连报告格式多空一行都会被你批得体无完肤啊。”
“是你急着下结论的毛病,到现在都还没改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指出,眼神却已移向餐厅一角。
小提琴声悠扬而起,细腻地游走在银器交错的响声之间。
那不是一般的演奏——音色像从梦境流出,飘忽、诱惑,带着不属于现代音律的咒意。
“那是威因兹家的吧?”伊诺莱轻声道,仿佛是在评论一杯尚未入口的红酒。
麦格达纳挑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嘴角浮现笑意。
“没错。”他举手在桌边轻轻敲着节拍。
“我还以为威因兹家除了梅尔文那个小家伙以外,就没有出彩的调律师了。”
伊诺莱语调懒散,像是随口提及旧识,但眉目间却透着一丝锋锐的兴趣,仿佛是在捕捉某个说漏嘴的破绽。
她早就得到了一些关于威因兹家的内部情报,其中一项便是:名为梅尔文的调律师神秘失踪。
那位与如今正处于魔术界焦点位的埃尔梅罗一族,还有那位名为间桐池的魔术师似乎也有着不错的私交。
在当前这个局势胶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节骨眼上,这样一位兼具技术、血统与人脉的魔术师,竟突然从大众视线中“消失”了。
哪怕是最愚钝的政客,也不会相信这里头没有文章。
特兰贝利奥一族将他托付给了威因兹家,后者则是特兰贝利奥的分支——这一重重关系,本就是建立在血缘与忠诚上的魔术体系。
如今纽带断裂得如此干净利落,只能让人更加确信:这场“消失”,绝非意外。
“梅尔文啊……”麦格达纳似乎回忆起什么,随意道,“他要是没有体质问题,有可能成为我的继承者啊。”
“是吗?既然这么看重那个小家伙,怎么没有把他带在身边呢?”
伊诺莱再次将视线收回,目光直接落在麦格达纳脸上。
问题虽是漫不经心地抛出,语气却略带锋芒,如同要刺破什么故意回避的答案。
“哎呀,那样做的话,可会让威因兹家的主母头疼了。”
麦格达纳眨了眨眼,语气带着毫无诚意的轻快,仿佛刚才的那番话不过是一句饭后玩笑。
他将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仿佛为下一场戏落下引子。
“还是回归正题吧。”
就在那一刻,正在餐厅角落调律小提琴的演奏者忽然察觉到某种违和的感触。
不是错觉——是真切的异样。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他的手指猛地一僵,琴弓微不可察地一顿。
不是冷,不是热,而是——湿润。
就像突然间被丢入水中。
无声无息地,整个房间被某种无形的巨物包裹——如同置身于透明的水箱之中,水面早已漫过胸口,正缓缓逼近咽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不是幻觉。
是魔力。
一整个空间,在短短数秒内,被特兰贝利奥的魔力“吞没”了。
不是逐渐释放,也不是刻意扩张,那股魔力原本就在那里。
它只是原本被收束于某个极限,现在解除了封印而已。
房间中的一切——空气、光线、声音、思绪——都被这股过饱和的魔力同化、泡浸、覆盖。
仿佛现实本身都被重新调整了一次。
变化发生在他和伊诺莱几乎要起冲突的瞬间。
那一刻,砂粒升空,空气凝滞,观测之力交错——若非麦格达纳及时转圜,恐怕下一秒就要在砂与火之间分出高下。
她几乎准备动手。
而他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在普通情况下,魔术的发动需要纳入大气中的“大源”(Maa),辅以魔术师体内的精气(Od)作为点火源,才能成立术式。
但现在。
麦格达纳体内所释放出的魔力——光是那一人之力,就已然构成足以发动大魔术的基准。
如同暴涨的潮水。
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寂静。
“我等喜爱沉默,洞若观火。”
麦格达纳低声吟咏,一语落下之际——
轰!
窗外。
位于百米高空的高楼玻璃之外,一道炽烈火光如时令错乱的烟火骤然炸开。
瞬息之间,烈焰撕裂夜空,又在下一瞬收束消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余波未止。
下一刻,一团焦黑的残骸从半空跌落,像被扭曲过的纸片一样无力地坠向地面,留下一条扭曲的烟带。
“哎呀,真无聊。居然派使魔来偷窥。”麦格达纳语气依旧轻松,嘴角甚至还保留着方才那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