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爽,正从被晒得发烫的瓦片上,慢慢渗透下来。
巷道里的青石板地面,却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开始向外“吐”出积攒了半个多月的湿气,泛起一层黏腻腻的潮光。
沈星河起了个大早,手里拎着一把老旧的竹丝扫帚,正在清扫院子里残留的积水。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散漫,像是在享受这雨后初晴的宁静。
扫帚的竹丝有节奏地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清晨里唯一的噪音。
当扫帚扫到东侧墙根时,他的手腕忽然一顿。
那是一圈沿着墙基生长的青苔,因为连日阴雨,颜色格外青翠。
但在晴空下,色差就显现了出来。
大部分青苔是明亮的草绿色,唯独靠东墙的那一小段,颜色深沉,几近墨绿,像是刚刚被人用饱蘸了浓墨的笔重新描过一遍。
这是地下有水汽持续渗出的迹象。
沈星河不动声色地将扫帚靠在墙上,蹲下身。
父亲昨夜修补的那一小片新水泥就在眼前,抹得粗糙,却很严实。
他伸出手指,避开那片新泥,在旁边颜色深沉的青苔区轻轻叩击水泥墙面。
“笃、笃。”声音沉闷,坚实。
他手指平移了半寸,再次叩击。
“叩、叩。”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空洞的回音,仿佛墙体深处藏着一个微小的共鸣箱。
找到了。
这手法,是他九八年为了勘测洪水后受损的堤坝,在无数个夜晚,用手掌和耳朵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掌音判空法”。
通过敲击的音色和回振,判断结构内部是否存在肉眼不可见的空鼓和缝隙。
这门手艺,他从未教过任何人,更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纯粹是肌肉与骨骼的记忆。
父亲的修补,封住了表层的裂缝。
但更深的地下,因水汽侵蚀而形成的空腔,依旧存在。
这就像给一个内里溃烂的伤口,贴上了一张创可贴。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做什么。
只是将靠在墙上的扫帚挪了个位置,斜斜地倚着,竹丝扫帚的蓬松末端,恰好在地面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将那片颜色异常的青苔和新补的水泥地,都遮挡了起来。
这样,即便是路过的邻居,也不会轻易踩到那片尚未完全干透的湿泥区域。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回屋,从厨房里取出一只最寻常的白色旧搪瓷杯,倒了半杯清水。
他走到院子中央的石台上,将杯子稳稳放下。
水面如镜,映着初升的朝阳。
然而,在绝对静止了数秒之后,那镜子般的水面,竟无端漾开三圈极细微的涟漪,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沈星河点了点头。
风停了,水却在晃。
说明脚下的土地,这栋老宅的地基,正发生着人耳无法听辨、肉体无法感知的轻微沉降与波动。
这是他当年为了实时监测防汛堤坝的稳定性,自创的“土震仪”——用一杯水的表面张力,来捕捉大地的微弱呻吟。
这个土办法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
午后,阳光变得炽烈起来。
沈建国哼着小曲,指挥着小孙女,一老一小合力把储藏间里有些发潮的被褥抱出来晾晒。
林夏拿着手机,没有帮忙,反而蹲在东墙根下,对着那片新糊的水泥地拍个不停。
“你拍这破墙角干啥?”沈建国把被子搭在晾衣绳上,拍了拍手,好奇地问。
林夏把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指着水泥表面因快速干燥而形成的几道蛛网般的细微裂纹:“爸,你看这纹路,像不像小时候星河在他那煤棚墙上,用粉笔画的‘应力蛛网图’?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这叫张力辐射区。”
沈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随即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粗声粗气地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蛛网图,那就是我随便糊的,干了可不就裂了!女同志家家,头发长见识短。”
他嘴上骂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瞥向那片裂纹。
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