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务?”皇后终于抬眼,声音轻得像绸子擦过刀背,“是忙着在帐里给三弟收拾残局,还是忙着在都察院打点封口?”一句堵得罗慎老脸发紧。
他身后,罗秉忠缩着肩想溜边,被皇后一声“站过来”钉在原地。
“三弟,”她慢悠悠拨着茶盖,“听说你前儿在醉仙楼高吟‘我辈岂是蓬蒿人’?怎么,蓬蒿嫌你沉,托不住?”
罗秉忠憋得耳根通红,勉强作揖:“姐……呃,娘娘金安。”
“安?”皇后嗤笑,指尖“叮”一声弹在杯沿,“你再把刀往状元脖子上一横,本宫就真‘安’了——直接安进冷宫省事。”
罗慎咳了咳,想解围:“娘娘,忠儿已知错,臣回去——”
“回去怎样?抽二十鞭?父亲的老虎鞭浸了盐水,抽烂皮肉,再给他长记性?”皇后声音陡地拔高,又倏地压下,“可惜本宫头疼的不是他的皮,是罗家的脸!”
她起身,一步一句:“他十七岁,第一次春闱,策论写‘刑多必滥’——空洞浮夸,主考笑我罗家‘将门出酸儒’;十九岁,写‘人心不可改’——偏题万里,成了满京笑柄;今年好,索性画一只翻船!父亲,您当年北征,一箭射穿敌军旗,如今倒好,亲子把罗家旗自己扔进臭水沟!”
罗慎被女儿堵得胡须直颤,偏又无法反驳,只能瞪眼吼庶子:“孽障!还不跪下!”
罗秉忠“扑通”跪得金砖作响,金冠滚到一旁。
皇后垂眼看他,语调忽转柔,却更渗人:“三弟,地上凉不凉?凉就对了——清醒。你可知外头怎么传?‘英国公府二公子,文不成武不就,拔刀吓状元,靠姐撑腰。’他们嘴上说‘国舅’,心里骂‘废物’。这声‘废物’,本宫在宫里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回身,掀开那只粉彩小盖盅,苦药味“呼”地扑出来。
她舀一勺,递到罗秉忠鼻尖:“张嘴。”
罗秉忠吓得一抖:“姐……”
“张嘴!”药汁灌进去,苦得他五官皱成一团。
皇后盯着他咽下,才道:“苦吗?苦就对了。本宫每天喝这个降火,还得替你尝一份。你若能拿它当墨,把‘一事无成’四个字咽进肚子再吐出来,也算没白苦。”
罗慎长叹:“娘娘,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皇后放回银匙,声音倦下来,却字字如钉:“父亲,您打不断他的腿,本宫就亲手打断他的路——从今日起,三弟进上书房,卯初入、亥正出,徐大学士授课。一年后再考,若仍不中,罗家族谱里给他单开一页,写‘废’。”
她抬手,替罗秉忠扶正那顶歪金冠,指尖最后停在他额前,轻轻一戳:“记住,罗家可以没有状元,但不能让御史在朝堂上指着本宫的鼻子说——‘外戚横行’。再让本宫头疼一次,这药——就换你喝一辈子。”
罗家父子退到门口,皇后声音又追出来,轻飘飘却带着回音:“父亲,把刀穗上的沙吹干净再进宫。本宫闻不得土腥味——那是败绩的味道。”门阖上。
慈元殿里,皇后重新端起那盏冷茶,一口饮尽,苦得她眉都没皱。
罗慎父子出了宫,罗秉忠满脸不服气,小声嘟囔:“不过是仗着皇后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
罗慎瞪了他一眼:“闭嘴!若不是皇后娘娘护着你,你以为你今日能全身而退?”罗秉忠哼了一声,却不敢再言语。
两人刚走到宫门口,就见陆宿带着几名随从迎面走来。
陆宿看到罗慎父子,微微一怔,旋即拱手行礼:“见过英国公,罗二公子。”
罗秉忠脸色一变,正要发作,被罗慎暗中扯了下衣角。
罗慎强挤出一丝笑容,回礼道:“陆状元,别来无恙。”
陆宿微笑道:“托英国公福,一切安好。”
他目光落在罗秉忠身上,“罗二公子,听说皇后允你去上书房学习,这可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上书房的课业可莫要懈怠了。”
罗秉忠涨红了脸,正要开口反驳,罗慎抢先说道:“陆状元放心,忠儿定会努力。”
陆宿点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待陆宿走远,罗秉忠咬牙切齿道:“爹,他分明是在羞辱我!”
罗慎长叹一声:“陆宿如今风头正盛,且背后有陆家支持,不可轻易得罪。你若真想报仇,就先在学业上胜过他。”
罗秉忠握紧拳头,可他就不是个学习的料,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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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三刻,日头刚爬上文华殿的琉璃脊,先生还未捧卷,殿里已多摆了几张书案。
来的最早的是宝珠公主,她梳着朝云髻,一身浅杏宫裙,袖口露出半截葱白指尖,正把《礼记》摊得笔直。
宋居寒是第二个到的,榜眼紫袍本可换成朝服进内阁,他却仍穿素青绸衫,案上只放一册《春秋》与一只白瓷小水丞——瓷面绘双鱼,是公主在他生辰时所赠。
最后一个到的是今日上书房的新人物——罗秉忠,今朝第一次被塞进上书房。他的书案被内侍悄悄挪到殿柱阴影里,方便他“犯困即倒”。
讲官徐大学士捧卷开讲:“‘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
声未落,殿末“咚”一声——罗秉忠额头磕在案角。公主笔尖一颤,墨星溅到袖口。
徐大学士眉梢抖了抖,继续诵:“草上之风,必偃。”
罗秉忠揉着额,含糊嘟囔:“风太大……草先睡。”殿里静得可怕。
宝珠公主回头,眸光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两个小酒窝露出来,她小声提醒:“罗二公子,君子不做‘偃草’,做‘青松’。”
罗秉忠掀开发帘,哈欠连天:“公主殿下,昨夜我背《论语》到四更,松也打盹。”
宋居寒低笑一声,接口背:“‘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徐师,下一句可是‘于予与何诛’?”
徐大学士被学生当众抢白,胡子气得翘起,又无法发作,只能重咳:“宋榜眼若闲得慌,便把今日章句抄十遍!”
宋居寒拱手,声音清润:“学生遵命,只是怕抄多了手酸,耽误陪公主临帖。”
讲官哑火,他可是状元了,何须他来教导呢?不过是为了陪伴公主殿下,这小子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