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税缇骑不发表看法,不参与决策,只做记录。
比如拱宸堂要设立纠仪官,这利益之争,吵吵嚷嚷吵不明白就会动手,这可是朝廷衙门所在,真的打起来,威严何在?体统何在?
所以有纠仪官在场,失礼失仪就可以当场纠正,目前纠仪官由都司遴选军兵充任。
吵可以,不要脱了鞋把鞋砸对方脸上,就不算失仪。
拱宸堂,算是代议制的一种,但大明不能照抄泰西的代议制。
因为大明太大了,人太多了,地区发展极度不平衡。
尼德兰、英格兰这些代议制执行比较好的地方,都是疆域狭小,疆域小,分化程度低,发展程度趋同,搞代议制自然是如鱼得水。
西班牙的国务委员会,五个地区卡斯蒂利亚、阿拉贡、印度群岛、意大利、尼德兰,各有贵族在议会内为他们辖区奔走,但随着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逐渐建立,这种代议制运行就出了问题。
海外总督府是不是西班牙人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
如果总督府的人是西班牙人,就应该参与到政治的运行之中,但是墨西哥、秘鲁、智利、巴西这些主要总督府,并没有议员在国务委员会。
在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力压一切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当无敌舰队不再无敌,海外总督府立刻龇牙咧嘴了。
拱宸堂,是大明对代议制的尝试。
这种尝试,在朝廷以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体现,在地方则以各级的拱宸堂为主,大明尝试用分层代议制来完成民意的层层传递。
至于这种分层代议制能不能有效解决各阶级之间的矛盾,需要看实践的结果,就像是身股制官厂的尝试一样,都是大明万历维新的尝试。
对于大明而言,君臣上下,天下万民,早就习惯了圣上代表万民,可从大明两百年国祚而言,圣上并不能妥善的代表万民。
万历维新,天下人之天下的思想变革,再加上皇帝以身作则,出现类似的尝试,并不意外。
万历二十一年,七月十日,松江府举行了第一次拱宸堂公议。
收到了知单的棉纺商帮魁首、布行东家掌柜等一共二十七人,棉纺匠人把头七人、匠人二十四人、码头劳工十七人,在十日上午辰时,齐聚松江府衙。
朱翊钧没有收到邀请,但他还是早早的抵达了松江府衙,坐在拱宸堂的后堂,旁听了这次的公议会。
李乐和胡峻德听到陛下来了,立刻马上到府衙门前迎接,结果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才知道陛下是轻装简从,从后门进入了府衙。
显然陛下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过度的干涉这次的公议会。
“你们看起来非常紧张。”朱翊钧满脸笑容,非常温和的说道:“任何制度在草创的时候,都会闹出笑话,有不足之处是正常的。”
“当初考成法刚推行的时候,也是错漏百出,不是考成太过严苛多数完不成,要么就是人情过重,考成时候,相互包庇,这才有了草榜糊名,底册填名这规矩。”
“臣等谨遵圣诲。”李乐和胡峻德再拜,到了前堂开始了这次的公议会。
铜钟三声响,门口的纠仪官检查了所有人,确保安全,才放人入了拱宸堂。
拱宸堂分为了左右两侧,每个人的人名都贴在了椅子上,依次入座。
左侧是肉食者,右侧是穷民苦力的生产者,二者的打扮泾渭分明,左边绫罗绸缎,右边粗麻短褐,上衣下裤,衣服都打着布丁。
李乐和胡峻德还没说话,现场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这些商帮魁首、商行总办,认出了这里面的几个把头,都是他们工坊的伙计,商帮魁首和商行总办,眉头紧皱,生出了许多的愤怒,这些伙计,也配跟他们在拱宸堂里平起平坐?
穷民苦力们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再看看这些肉食者一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绫罗绸缎,穷民苦力并没有生出自卑,而是由衷的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愤怒!
穷民苦力们终日在温饱上挣扎,拼命干活,干到最后,都变成了肉食者的绫罗绸缎,变成了这些人的肥肉!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想起了一句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李乐和胡峻德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把这事儿想简单了!光想着‘知单’和‘揭帖’要有穷民苦力,但看这架势,怕是要打起来。
拱宸堂是公堂,松江府衙门都安排了座椅,大家都是青天大老爷的目睹之下,那就短时间内实现了阶级平等,这个时候,匠人们可不怕这些老爷们。
胡峻德赶忙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开口说道:“今日,召诸位前来,自然是有要事要说,自陛下移驾驻跸松江府,颁民生十条,其中就有薪裁所之事,今日召诸位来,自然是为薪裁所之事。”
“劳有所得,天经地义,干了活就要拿到工钱,天公地道。”
“今日要议定之事有三,一是薪裁所所裁案件,要按裁定执行,不得拖延,不得有误;二是棉纺匠人辛苦,即便是学徒,理当有报酬;三是这棉纺匠人劳务契书,朝廷已有官定。”
“大家都说说看法。”
胡峻德赶紧开始了这次的公议,他讲出了这次的议题,事关劳动报酬的三件事,因为第一次召开公议会,完全没有经验,所以找了个小的议题,找了具体的棉纺行业,防止事态失控。
第一次尝试,还是小心翼翼一些好。
“太守在上,我有话要说。”苏松棉纺商帮商总马应泰立刻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说道:“这看似是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别人不敢说,我来说!”
“朝廷不免过于偏袒这些泥腿子了。”
“薪裁所自建立以来,大家都竭诚欢迎,可是这偷奸耍滑、好吃懒做、无故旷工者,也能得到裁定报酬,这是不是未免有失偏颇?”
“太守也为我们这些商帮着想一二,这么偏听偏信下去,咱们松江府的工坊里,只会养一群懒汉,反正干不干活,只要呆够了时间,被开了也能走薪裁所,拿到钱,为什么要干活?”
魁首马应泰所言,也是事实,因为考成时间为半个月,薪裁所人手不多,所以只要有合同契书,能够证明曾经做工,薪裁所就会从快从速的裁定,一般都会倾向于生产者的穷民苦力,而非势要豪右。
其中不乏马应泰说的奸猾之辈。
“是呀,马商总所言极是,这根本就是在养懒人。”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他要是好好做事,我们还能把他赶走不成?再招新人,再培养学徒,不要时间?这都是钱,无缘无故,怎会开人?”
“这些个奸猾之辈,在厂里不好好做工也还罢了,四处惹是生非,偷鸡摸狗的事可没少干!”
……
马应泰的话引起了共鸣,左边的富商巨贾们,纷纷迎和着,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简直是胡说八道!”一个匠人把头站了起来,面色通红,指着马应泰,哆哆嗦嗦显然是被气到了,有些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微眯着眼,通过屏风看着马应泰,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而是和这些一起收到知单的富商巨贾已经提前沟通过,今天要怎么说怎么做,同进退,共荣辱。
这是富商巨贾们的优势,他们提前知道了议题,因为朝廷因事而定在拱宸堂召开公议会,衙门里一定有风声,但凡是在衙门里有一点关系,就是不知道具体内容,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信息差的优势,体现的如此明显,以至于匠人明明人多,却被压制了下去。
马应泰完全是在诡辩,他在以偏概全,用极少的个例,去扩大到穷民苦力这个集体,进而指责整个群体失德,穷民苦力这个集体有错,那富商巨贾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些富商巨贾们,他们不仅要朘剥工匠们创造的价值,还要剥夺他们的善,自己作为那个大善人,对劳动者们进行诋毁和指责。
这场公议会到这里,朱翊钧已经知道,要失败了。
不是胡峻德主持得有问题,而是会场节奏已经被彻底带偏了,从商议三事,变成了对朝廷偏袒的批评和指责,到这一步,胡峻德就是再厉害,也掰不回来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前堂的势要豪右慷慨激昂,似乎占了天大的理去。
已经快到中元节了,天气已经凉爽了起来,等到散场的时候,胡峻德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因为后堂坐着皇帝。
这场失败,不仅仅是代表着这次公议的失败,还代表着他在陛下心中打上了一个无能的标签。
“臣愧对陛下圣眷。”胡峻德散了众人,来到了后堂就想请罪,因为最后达成的结果是:已见人情汹汹,诸绅议未决,多请退而具议单以上。
定议时需乡绅、商贾、势豪们签押的公议单,显然人情汹汹,说到后面,商贾们干脆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了公议单上,不再多言。
朱翊钧依旧满脸笑容,非常温和的说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准备十分充分,说不定他们的笔正们,给他们出谋划策,连你要说什么,匠人要说什么都有猜测,语气、动作、腔调、表情都演练了无数遍。”
“这不是你的错。”
朱翊钧可不觉得这是胡峻德的问题,第一次要直接成功,那才是天佑大明。
他做皇帝都二十一年了,大明新政,从来没有一件事是顺风顺水,没有一点挫折就直接成功的,都是在实践中对政策不断修修补补。
侯于赵搞得公议会比较简单,说是公议,更像是山阴县搞约谈,知县说,乡贤缙绅们听。
松江府的富商巨贾们手中掌控的社会资源,远超山阴县的乡绅,他们自然有更多的手段,应对朝廷的询问。
这不代表着只有得到乡绅赞同,官员宣布的定议、朝廷的政令,才具有实际意义。
大明始终是官本位制度,公议会只是提供一个意见渠道,至于采纳不采纳,并没有更加强制性的规定,因为和匠人大会完全不同的是,公议会没有表决机制。
胡峻德在这些富商巨贾面前丢了这么大个面子,就是胡峻德宽宏大量,不做计较,该做的事儿,师爷都会帮他做得周全。
而且整个衙门,都会默许并且配合,因为这涉及到了松江府衙门的威严,也就是松江府衙所有官人的整体利益。
如果这些动作太大,让人看到,觉得胡太守太小气了,胡峻德下次不给他们开知单、揭帖,就够他们喝一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