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活人的死方(1 / 2)

洪武二十七年,春初。

金陵城的风硬得像刀子,顺着宫墙的缝隙往里钻,发出呜呜的哨音。

养心殿内,六个紫铜熏笼里的银霜炭烧得通红,火苗甚至把铜丝网都燎成了暗蓝色。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后背并没有靠着椅背,而是挺得笔直。

一只干枯的大手搭在膝盖上,食指指节正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扣动着袍角。

御案正中摆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份奏折,纸张边缘有些微微卷起。

右边是一只敞开的红漆雕花锦盒,里面并没有衬锦缎,而是直接铺着一层北地的干苔藓。

苔藓中央,卧着一支系着红绳的老参。

那人参的芦头极长,并不润泽,反而带着一种陈年的土腥气和干枯感,根须像发黑的铁丝一样纠缠在一起。

一股浓烈到有些发苦的药味,正从这盒子里往外钻,硬生生压过了殿内的炭火气。

朱元璋没有看那颗据说价值连城的千年人参。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奏折上,而是盯着那一个个工整却显得有些虚浮的墨字。

“儿臣咳血不止…”

“北地苦寒,旧伤复发…”

“唯以此参,遥祝父皇万寿…”

朱元璋伸手捻起那份奏折的一角。

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脆响。

他忽然轻哼了一声,开口道:“把你那头抬起来。”

大殿角落里,伺候茶水的小太监吓得肩膀一缩,颤巍巍地抬起头,眼神根本不敢往御案上看。

朱元璋指了指那个锦盒:“这味儿,好闻吗?”

小太监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回皇爷…好…好闻,这是…这是贵气味儿。”

朱元璋嘴角扯动了一下。

“贵气。”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手腕一松,奏折啪嗒一声掉回了案上。

“咱怎么闻着,是一股子死人味儿呢。”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邦邦响,半个字也不敢接。

朱元璋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殿外。

“传卢志德。”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般的粗粝感。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又迅速合上。

太医院院判卢志德提着沉重的木药箱,小跑着进来。

大概是因为殿内太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刚一进门就抬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臣,卢志德,叩见陛下。”

卢志德跪伏在地,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大腿外侧。

“起来,上前两步。”

朱元璋也没看他,从奏折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随手一扬。

黄纸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卢志德的官靴前。

“这是老四从北平找名医开的方子。”

朱元璋端起手边的茶盏,撇了撇上面的浮沫,“你是行家里手,给咱断一断。照着这个方子吃的人,是个什么光景?”

卢志德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藩王的病案,往往是太医院最不敢碰的禁区。

但他不敢怠慢,连忙捡起那张黄纸,凑近了烛火细看。

只看了前三行,他的眼皮就是一跳。

附子三钱。

肉桂四钱。

干姜五钱。

视线继续往下扫,卢志德的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

全是纯阳大热之药,而且剂量重得吓人。

这就是拿着火把往干柴堆里扔。

卢志德的手抖了一下,那张轻飘飘的纸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

“看完了?”

朱元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

卢志德连忙把纸放下,重新跪好:“臣…看完了。”

朱元璋抿了一口茶:“说人话。这人还能活几天?”

卢志德伏在地上,背上的冷汗瞬间把贴身的中衣浸透了。

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才低声道:“陛下,这方子叫‘回阳救逆汤’的变种。用药极险,乃是…乃是用来强行提吊最后一口元气的。”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上面的反应。

见没有动静,他才硬着头皮继续说:“若非病人已经…肺气将绝,元阳涣散,到了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地步,是断断不敢用这种虎狼之药的。常人若是吃了,不出半个时辰,必七窍流血。”

“肺气将绝。”

朱元璋放下茶盏,瓷杯底座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你是说,他快死了?”

卢志德脑门贴着冰凉的金砖:“按方子推断……确是如此。吃这药的人,哪怕是受一点风寒,或是稍微挪动一下车马劳顿,恐怕都…都撑不过去。”

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铜漏里的水滴声,一滴,一滴,清晰得让人心慌。

卢志德趴在地上,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突然。

“嘿。”

御案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没有丝毫温度,反倒像是深夜里夜枭的叫声。

朱元璋慢慢站起身。

他绕过御案,背着手走到卢志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薄薄的药方。

“肺气将绝,灯尽油枯。”

朱元璋用脚尖轻轻点了点那张纸,“老四这书读得不错,连方子都开得这么有学问。”

卢志德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塞进地缝里。

他已经听出来了。

陛下根本不信。

朱元璋抬起头,目光穿过大殿的窗棂,似乎看向了那遥远的北方。

“卢志德。”

“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