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接过那带着林昭体温的瓷瓶,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爬扑到司马锐身边。此刻什么礼仪规矩、男女大防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跪坐在他身侧,颤抖着拔开瓶塞,一股辛辣中带着清苦的气味溢出。她依言倒出一粒白色药丸,也顾不得许多,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地托起司马锐的头,将药丸喂入他口中。司马锐极为配合地咽下。接着,她又迅速将黑色药粉均匀地洒在那泛黑的伤口上。她的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显得有些慌乱,但每一个步骤都极其专注认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司马锐身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仿佛周遭的血腥、混乱、以及刚刚离去的那份复杂情愫,都已不复存在。
司马锐服下解药,虽然剧痛和虚弱感依旧强烈,但那股迅速蔓延的、冰冷的麻痹感似乎被遏制住了,不再向心脉侵蚀。他靠在慕容雪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怀抱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能听到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睫上犹挂着的泪珠。这份毫不掩饰的、源于真心的担忧与恐惧,这种将他视为唯一重量的专注,让他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如同被暖阳照耀,冰雪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和巨大的喜悦感充盈着他。他甚至觉得,受这一剑,能换得她如此真情流露,竟是……值得的。
他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因为虚弱,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地,轻轻覆上了慕容雪那只因紧张而紧紧攥着、冰凉的手。
慕容雪浑身一颤,从极度的专注中惊醒,下意识地低头,对上了司马锐的眼眸。因为中毒,他的眼神不似平日那般锐利逼人,反而有些涣散和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瞳仁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里面没有了算计和冰冷,只有一片近乎温柔的、清浅的波光,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如同孩童得到珍宝般的纯粹欣喜?
“爱妃……”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笑意,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方才……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朕……都听得……真切切。”
慕容雪的脸颊“轰”地一下,瞬间烧了起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红。直到此刻,危机稍解,她才后知后觉地、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些话——“把解药给我!”“陛下若有任何不测,我慕容雪绝不独活!”羞赧、慌乱、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心事的无措,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想要避开他那过于直白和炽热的目光。
然而,司马锐虽然虚弱,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却不容置疑。他看着她瞬间绯红的俏脸和躲闪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确认:“君无戏言。朕,亦然。”
“朕,亦然。”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最郑重的承诺,重重地敲在慕容雪的心上。所有的羞赧和慌乱,在这句话面前,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酸涩却又无比甘甜暖融的洪流,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勇敢地迎上他的视线。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
无需再多言。生死边缘走一遭,彼此的心意,已如明镜般清晰透彻。
经此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司马锐虽因救治及时保住了性命,但剧毒对身体造成了不小的损害,太医嘱其必须静心休养一段时日。然而,与身体需要静养相反,司马锐的精神却似乎经历了一场洗礼,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通透和坚定。
慕容雪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虽是份内之事,但那份发自内心的焦灼与细致,与往日恪守宫规的伺候截然不同。司马锐全都看在眼里,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日益扩大。
半月之后,司马锐伤势稍愈,能够下床行走、处理一些紧要政务时,他便做了一件足以震惊朝野、颠覆祖制的大事——
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道措辞清晰、意志坚决的圣旨,由中书省颁行天下。旨意中,皇帝以“体恤六宫辛劳,使众妃得以承欢父母膝下;朕欲专心国事,克己修身,以期江山永固;且皇嗣绵延关乎国本,需心境平和、阴阳调和,非人多可强求”为由,宣布将除中宫皇后(因体弱需静养,且位份尊崇,予以保留名位,移居温泉行宫荣养)与雪嫔慕容雪之外的所有妃嫔,无论品级高低,尽数遣散出宫!
旨意详细规定了遣散事宜:所有妃嫔皆可归家与父母团聚,朝廷厚赐金银、田产、帛缎,足以保其一生衣食无忧,并明旨准许其自行婚嫁,朝廷绝不干涉。原有宫人愿意跟随者亦可,不愿者发放恩赏遣归。此举旨在“成全君臣父子之伦,彰显皇家仁德”。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在整个大晋朝堂后宫炸开了锅!举朝哗然,物议沸腾。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历代帝王,即便不广纳妃嫔,也从未有过将已有妃嫔(除皇后外)尽数遣散的先例!这关乎皇嗣,关乎前朝与后宫的平衡,关乎祖制礼法!
反对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以王莽为首的朝臣更是反应激烈,王莽甚至不顾病体(或许是装的),亲自入宫面圣,在勤政殿外长跪,痛心疾首地陈述此举之弊:于礼不合,有损天子威严;动摇国本,令天下人非议;寒了功臣之心,尤其是那些女儿在宫中的世家大族;更恐引发前朝动荡云云。
然而,这一次,司马锐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他拖着并未完全康复的病体,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对跪了一地的劝谏大臣,神色平静却目光如炬。他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
“朕意已决,非为私欲,实为公义。遣散妃嫔,使其得享天伦,乃仁政;朕摒除杂念,专心国事,乃勤政。若此举便动摇国本,那这国本也未免太过脆弱。至于世家……朕厚赏使其女归家,允其婚嫁,已是皇恩浩荡。若仍有非议,其心可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和一种看透世事的冷漠。他甚至直接点出:“后宫之事,朕自有分寸。前朝诸公,还是多将心思放在漕运、吏治、边关这些实实在在的国事上为好。”这话,几乎是直接将王莽等人的反对定性为“干涉内宫”、“别有用心”。
在司马锐绝对的皇权意志和已然执行的铁腕手段下,所有的反对声浪最终都被强行压下。圣旨既下,便成定局。
于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氛围中,偌大的皇宫后院,在短短数日之内,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环肥燕瘦、争奇斗艳的妃嫔们,无论是家世显赫如王贵妃(她被强行送返王家时,那怨毒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还是位份低微的采女御女,都按照旨意,领取了丰厚的赏赐,在家人或宫人的陪伴下,默默地、或不甘、或茫然、或窃喜地离开了这座囚禁了她们青春与希望的牢笼。往日里丝竹管弦、莺声燕语不绝于耳的宫廷,一夜之间,变得空前冷清和寂静。仿佛一场喧嚣的梦骤然醒来,只留下空旷的殿宇和缭绕的余音。
偌大的后宫,名义上虽还有一位远在行宫荣养的皇后,但实质上,常驻宫中的妃嫔,只剩下了一位——棠梨宫的慕容雪。
当慕容雪从高德忠亲自前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难掩讨好的宣读中,听完了这道惊世骇俗的圣旨全文时,她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手中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线,对着绷架上即将完成的并蒂莲图案。春日的暖阳透过窗纱,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旨意宣读完,高德忠和棠梨宫的宫人都屏息静气,等待着主子的反应。慕容雪捻着绣针的手指,在听到“唯留雪嫔慕容氏伴驾”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锐利的针尖瞬间刺破了指尖娇嫩的皮肤,一颗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染红了洁白的丝线。
她却恍若未觉那细微的刺痛。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庭院中,几株桃树已然盛放,粉霞烂漫,生机勃勃。她的心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万丈,百感交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这些情绪如同潮水般涌过,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喜悦,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定感。
她知道,这道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她慕容雪一人。这其中有帝王至高无上的权术考量,有他对王家外戚势力的进一步削弱和警告,有他对延续了数代的那种依靠后宫平衡前朝政治模式的彻底厌弃和颠覆,或许还有他对过去那种虚伪周旋的疲惫。但无论如何,在种种复杂的因素之下,他选择了用这种惊世骇俗、近乎决绝的方式,清理了身边所有的莺莺燕燕,将那个象征着“唯一”的、随燕依旧充满风险与不确定性的位置,给了她。
他清空了整个后宫,只明确地留下了她。
那个曾让她感到恐惧、挣扎、视之为包裹着糖衣的“蜜饵”,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后,终于显露出了它最核心的、或许也是最初的模样——那是一份沉重、霸道、不容拒绝,却也因此而显得无比真实和珍贵的……帝王之爱。
慕容雪轻轻抬起手,按上自己左侧胸口。那里,一颗心正有力地、坚定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回应着远方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里,那个人同样不平静的心绪。前路依旧漫长,朝堂的暗涌不会停止,未来的风雨或许会更加狂暴,但这一次,慕容雪清晰地知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漂浮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她的船,有了可以停靠的岸,也有了愿意与她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掌舵人。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
(第七十九章同生共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