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四九城的屋脊,寒风卷起地上的大字报碎片和尘土,在空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往昔这个时分,应是下班的人流、自行车的铃响与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交织成的温馨图景,如今却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般突兀的口号声和零星打砸声。
林向军扣好警服最上面一颗风纪扣,将大檐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帽檐下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如同淬火的钢。他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武装带和警棍,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带着两名同样神色凝重的年轻干警,迈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开始了又一天的夜间巡逻。
街道两旁的墙壁,早已被层层叠叠、墨迹淋漓的大字报覆盖,仿佛患了某种严重的皮肤病。一些店铺的门窗钉着木板,玻璃碎裂的痕迹随处可见。路灯昏黄,光线勉强穿透浑浊的夜雾,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投下摇曳而模糊的光影。
巡逻的路线,林向军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今天的脚步,刻意地、却又看似无意地,偏向了几处关键的地点。
当他带队经过那座有着高大围墙的自动化技术研究所时,远远便看到门口聚集着几十个情绪激动的人影,正在用力拍打着紧闭的铁门,叫嚷着要进去“破旧立新”、“揪出反动学术权威”。研究所的门卫缩在岗亭里,不敢露头。
林向军加快了脚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他走到人群外围,声音不高,却带着公安干警特有的威严,穿透了嘈杂:
“干什么呢?都散开!”
人群骚动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三名身穿笔挺警服的公安,气势不由得一窒。为首一个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人转过身,试图辩解:“公安同志,我们是在执行革命任务!这个研究所里藏污纳垢……”
林向军打断他,目光扫过那扇岌岌可危的铁门,语气不容置疑:“这里是国家重要的科研单位,里面存放着重要的技术资料和设备!冲击科研机构,破坏国家财产,这是违法行为!立刻散开,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他们是在阻碍革命!”有人不服地喊道。
“革命不能无法无天!”林向军上前一步,警服上的肩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我们的任务是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国家财产!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离开!再聚集在此,一律按扰乱社会治安处理!”
他的态度强硬,理由充分,身后两名年轻干警也手握警棍,严阵以待。那聚集的人群,大多是一时激愤或被鼓动而来的乌合之众,见公安态度坚决,法律的大棒悬在头顶,互相看了看,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悻悻然地散去。
林向军没有立刻离开,他示意门卫打开旁边的小门,进去与惊魂未定的研究所负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提醒他们加强夜间值守,加固门窗,有情况立刻报警。
离开研究所,巡逻的队伍又绕到了区中心医院。医院门口相对平静,但林向军知道,这里同样是容易被冲击的目标。他特意在医院前后门多停留了片刻,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果然,在后门堆放医疗垃圾的僻静处,他们撞见几个试图翻墙进去“搜查资产阶级医疗权威黑材料”的年轻人。林向军一声厉喝,那几人做贼心虚,吓得从半墙跌下,狼狈逃窜。
“记住这里,”林向军对身后的年轻干警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人冲击这里。”
整个夜晚,他就像一颗不知疲倦的钉子,牢牢钉在自己的巡逻区域内。哪里有可能出现混乱,他的身影就会及时出现在哪里。他用那身警服代表的权威,用清晰的法律条文,用毫不退缩的强硬态度,将一场场可能演变为打砸抢的冲突,消弭于萌芽状态。
他保护的,不仅仅是研究所、医院,还有维持城市运转的变电所、供水站,以及那些被列为保护对象的、德高望重的老专家、老教授的住所。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洪流,但他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身躯和职责,为这些文明与秩序的象征,构筑起一道虽然单薄却至关重要的防线。
有时,他会遇到不明真相群众的指责,骂他们是“保皇派的走狗”;有时,会收到来自某些激进组织的匿名威胁。但他从不辩解,也从不退缩。他的理由简单而纯粹:“我是公安,维护秩序,防止破坏,保护该保护的人和地方,这是我的职责。”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回到派出所时,帽檐和肩头都落满了寒霜。年轻的干警看着他依旧挺直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敬佩。而许多在动荡中得以保全了研究资料、医疗设备、或者仅仅是一方安宁的人们,虽然未必知道林向军的名字,却将这份感激,默默记在了心里。
在这最混乱的年代,林向军用他最朴素的坚守,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勇气。他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一座灯塔,或许光芒微弱,却坚定不移地照亮着一小片海域,让那些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船只,知道岸边尚有依靠,秩序尚未完全崩塌。这份坚守,赢得了知情者内心深处最广泛的尊重。